“来得蛮早嘛!”
“早……早啊!”我抬头看了看顶上的天,一片虚无的黑暗。
“袁萌,听说你以前号称那个什么西楚……”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我摆了摆手,以示自己不想展开追忆。
“说嘛,这儿又没外人!是不,袁兄?”
我此时才定睛瞧了瞧面前的张山,心想着以前好像和这人并无什么过于亲密的交情,今儿怎么就成了自家兄弟?这感觉好生奇怪,就好比头天两个陌生人还素不相识,第二天彼此就成了相濡以沫的夫妻。感觉来得太突然,的确让人有些不大习惯,不过既然对方都递上了“烟”,自己又不好不“点火”:“就是西楚小情圣!”
“西楚小情圣?”虽然张山看上去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还是对我以前那个威力无穷的称号吃惊不小,“你就是我苦苦找寻多日的高手?”
我见张山的激动来势如此汹涌,生怕一会儿将事情闹大,于是赶忙先发话制人:“低调!低调!”
旁边不断路过的学生互相嘈杂地交谈着,叽叽喳喳掩盖住了我俩的语言。
“看来我还真是找对人了!”
“你找我有事?”
“废话!没事我叫你过来干啥?”张山大诧。
“那倒也是,那到底什么事?”
“袁兄,你说这个女人心头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个爱情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我摇摇头,“不好说!”真的不好说,所以朱自清才会说: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
“怎么?”张山显得很失望,“这可是你的强项!还西楚小情圣?扫兴!”
旁边的花坛里传出蟋蟀躁动的窸窣声。
张山接着蟋蟀们的“起哄”道:“这个爱情,其实就像吸烟吐出的烟雾一样虚无缥缈,你说是不?”
“同感!同感!”我见猎心喜,终于和张山有了共同语言,“爱情也就是人们无聊时用以打发时间的一场没有比分和规则的缠绵游戏,谁输谁赢都可以。”
“你也看得这样淡?”
“嗯!其实不瞒你说……”我向周围做了下全方位的扫描,在确保一切安全后继续开了口,“我早就把这些东西看得比波罗的海里的海水还要淡了,什么情啊爱的,能当饭吃?”
“就是!既然你都看破红尘了,那感情的事……唉,不绕弯子了!我就长话短说,其实我就是想请你帮我写一封那个什么我不想干了的信,你明白?”
我冲张山不明白地点点头。
“唉!”张山再次长叹一声,“其实都这么久了,我觉得长痛真的不如短痛。”
由此,我忽然想起文竹在阐释男女之爱时曾有言如是说过:当一方不再爱另一方或双方都不再相爱时,曾经的“劳动合同”就只有被解除,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不痛,最好不痛!想着,我恍然大悟:“你要我帮你写分手信?”
“不愧为高手!袁兄,这回哥们儿我可就全靠你了!”张山死死盯着我,像我就是他黑暗里的一点星光,照亮他绝望之时残存的全部希望。
我大义凛然地拍拍胸口:“没问题!包在兄弟——我身上了!”
旁边的路灯傻傻地站着,放出愣头愣脑的白光,单调而又直白地照映着地上一成不变的图像。
回到寝室刚好熄灯。
强子拿着自己发明的“夜明珠”朝我缓缓走来,绿霍霍的光飘到他脸上就像在诡异的空气里生出了一个面目可憎的饿死鬼。
“老实交代!张云可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强子将“夜明珠”凑到我跟前,然后小声道,“袁萌,你可别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呀!”
我顺着强子手里长长的电线看过去,才得见隐隐约约的黑暗里那双按着电池的文竹的手。
“张云可?下午他说晚上他哥找我,所以我刚才便去了。”
“是张山!”强子转过身去对阴影里的文竹“汇报”道。
忽然强子那捧在手里半边乒乓球内的小灯泡一下就做了熄灭,强子说文竹你别激动先把电池捏稳,文竹说捏稳了呀。强子左看右看直问那为什么不亮,马天翔从床上跳下来说因为今天中午的电灯泡太多,光天化日下白白浪费了太多的电源,这下能源耗尽实属正常。
“啥意思?”强子问。
“好处都叫袁萌那小子一人捞去了,放着我暂且不顾,班长那你总得给个面子吧?”文竹的话怪怪的,就像蚯蚓钻进了山楂树,弯弯曲曲的酸溜溜。
“她真是找我有事!”我拿过强子的“夜明珠”拍了拍,“其实是他哥哥张山找我有事,他让我帮他写点东西。”
“写东西?”强子大惊,“你才高一吧?人家好歹也高二吧?你成绩再好人家成绩再不好你也不懂高年级的语文吧?”
强子再次混淆了文章与作文的含义,在强子眼里,只要是用文字串联起来的东西就叫作文,所以才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小说那么个东西。我们形象地给强子解释说小说就是故事,强子拍着脑袋叫道:“娘的,那小说不就是大人们小时候给我们说的那些事儿吗?”
你得承认,任何人之间都有着不同的区别,如果人人都一样,那这个本来就千篇一律的世界未免显得太没有创意。
最后几人将胡小川搬了出来。
“你明天自己去和胡小川说吧,看你怎么交代!”强子说完便上床去修理他的“夜明珠”去了,文竹“哼”了一声然后融进深深地黑暗里,马天翔在被子里直念“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隔了一层棉絮的声音扭曲得像发了酵的麻花。
夜深深的,月光照着墙外大大小小的水田,江南的水田一弯一弯,像躲在谷桩后面那些绿皮青蛙嘻嘻哈哈的笑脸。
晚上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长出了翅膀带着张云可在飞,张云可在空中眯着眼睛问我知不知道她名字的含义,我说不晓得。
“你看我像什么。”张云可放开我,然后自己也生出一对洁白的翅膀。
“你张开翅膀就像云朵一样可爱。”我一头撞在厚厚的白云上,生出一阵柔软的眩晕。
上课时我一直回想昨夜的那个梦,因为我听说一个人的梦与现实有着相反的关系。我一不小心将疑惑的目光落到了旁边露的脸上,露瞪了我一眼,我很奇怪这次自己却没有不适的心慌。
“干啥?”
“没干啥,一不小心就看到你了。”
“撒谎,我分明看见你脸红了!”说着,露递给我一面粉色的小镜子,“你自己看。”
我将自己的面容漫不经心地投入冰凉的玻璃中,忽然一下看到了后排的张云可,顿时脸上灼热起来,像是一不小心撞见了别人羞愧的秘密。
“看,又红了许多!”露的语气里透露出几分自我肯定的得意。
我说没有,可能是教室里太闷的缘故。
正说着,墙上的铃声带头鼓起掌来,欢迎破门而入的朴老师。
朴老师夹着那本沉重的语文书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上讲台,然后将书潇洒地扔在讲桌上,最后展开双手分别在左右两边打了一个极脆的响指:“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
台下齐声应道:“灰蒙蒙的雨滴在哭泣。”
台上继而道:“灰蒙蒙的纸,灰蒙蒙的笔。”
同学们心有灵犀接道:“灰蒙蒙的学生在做题。”
那是朴老师最喜欢的一句原创,朴老师解释说那是先让大家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上课考试时才能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利用老师在台上与同学们互动发言的空闲,我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钢笔,开始构思张山的“解约书”。
这种信与一般的信件有所不同,一定要写得委婉,不能太直接,因为一般说来,第一封信(情书)也写得比较委婉,所以最后一封也要延续第一封信的风格,以达到升华文章主题,形成前后呼应的效果。就好比要拔掉一条鱼儿嘴上的鱼钩,一定要讲求方法:一下拔除,鱼会痛得使出浑身解数来和你做殊死的挣扎,搞得你一身腥臭;速度太慢,鱼又会脱水而死,酿成更加不可挽回的恶果。因此,要在粗中求细,细中求快,快中求稳,做到三字原则:稳,准,狠!待到时机成熟,用力拔除,毫不留情!想着,我脱下笔帽,灵感就像江南六月的梅雨,缠缠绵绵来个不停:
鸳鸯戏水赋深情,涟漪破月低沉吟。越越红尘皆云烟,琴瑟虽好难长鸣。
我很诧异,本来是写信,怎么一提笔就写了首诗出来,也许灵感并无格式之分,所以我才能将胸中的想法一气呵成。
其实,关于我写诗的历史可以大致追溯到遥远的初一,当时写了几首之后觉得没人看实在是太可惜,但又无奈于同学们都尚年轻,少不更事,因此并不懂得我那诗里的沧桑美,于是我便鼓足勇气,满腔热情地提着本子去找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看完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嗯,还不错。”我听后兴奋不已,以为第一次出马便幸遇伯乐,灿烂人生即将步入正途,却不曾想语文老师还有补充:“至少格式是对的,嗯,有兴趣是好的,但……”没等他说完,我就气得当场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将“春光”外泄,宁愿让无限春色烂死肚中,也算得上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而现在遇到开放的朴老师,我却没有当年那股兴致勃勃的冲动了。
外面的太阳升了起来,漏下暖暖的阳光,铺了一桌面柔柔的金黄。
露问我刚才朴老师口中讲的那个“海子”是谁,我反问“谁的孩子”,然后露生气着说我故意瞎说耍流氓,我云里雾里不知何去何从,露说不如这样我们下了课去问强子,我说去问强子还不如去问你自己,露摇着头说我神经。我要露给我讲一些他和强子以前的事,露接下来的沉默和下雨时天上的乌云一样黯淡。
在这个偌大的校园里,除了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强子和露的关系。
所以我渐渐觉得自己重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