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自习,一个人走在熟悉的过道上,周围一团团虚伪的热闹侵蚀着我真实的孤独。
身旁的路灯像是生了根,站着一动不动,执着地等待某个未知的结局。昏黄灯光照射出一张张漠视的面孔,笼统地组成了弥天的陌生。月亮失了眠,睡不着,在云间缓缓度着步,俯瞰人世间空虚的寂寞。没有星星,周围一片黑暗。
我把那首“离诗”拿给等候已久的张山,张山笑着硬要请我吃饭,我开玩笑说要请就要连我寝室的一起请,而且要在城区,张山却一下大方地答应下来。
周末。
在拥挤的车站等着,我百无聊奈地靠在站牌上看马路上的车辆你来我往地奔驰。前方缓缓驶来一车,车窗里探出两个熟悉的脑袋。
强子一把推着几人毫不客气地上了车。
还没到西方情人节,城里的许多礼品店就充分发挥超前意识,把店内活活装扮得犹如一个十足的结婚礼堂。里面的空气仿佛也变成了蓝色,满溢浪漫色彩。无数个音响一个劲地唱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情歌,令人心生烦躁。
很快,我们便找了一家名为“酒寨沟”的饭店落脚。可能是由于店名的缘故,店内的人多得像休渔期回游产籽的母鱼。大堂内早已没了座位,老板专门为我们安排了一个雅间。这个雅间其实并不“哑”,外面汽车的鸣笛声,男人女人的打骂声,卖东西的吆喝声,应有尽有。
城里的酒楼就是不一样,不仅服务热情,而且上菜迅速,才点的菜,不到三分钟便被稳稳当当地端了上来,很是具备西方快餐店内的“速质”。
“我先尝下。”张山打开一瓶高度白酒,倒了一点出来,小心翼翼地引入口中:“哇!好!够劲儿!”那满足的模样就像是三月不知肉滋味的人吃了一头肥猪般爽快。
“袁萌,我就知道你小子有实力!”张山冲我竖起大拇指,我连连摆手以示谦虚,双脸未酒先红。
“来!我们恭喜张山重获自由!”为避免尴尬,我首先端起了酒杯。
“其实,唉!”张山起杯,喝下后带有遗憾地说,“其实她人还不错,就是……云可怎么啦?她可是我亲妹!”
“哥!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我还小,什么都做不来。”张云可说完,拿起我面前的酒杯,“袁萌,帮我倒一杯!”
我紧紧握住酒瓶:“你要干啥?”
“把杯子放下!”张山用命令的口吻吼向张云可,“你不能喝酒,注意你的身体!”
我夺过张云可的酒杯,试探性地对着她问道:“你身体不好?”
“没什么,就是怕冷。”张山递给张云可一张纸巾,看得文竹心里痒痒的。
生活有时很无奈,就像有酒没有菜,既然有酒又有菜,就得好好领取而今又现在。喝酒自然需要理由,酒席之上可不比一个人在河边石头旁可以聊以小酒自慰,特别是在有“贵人”的酒席上,一定要把升官发财、财源滚滚、妻荣子贵等能用上的全用上。当然,这些仅仅是限于酒桌上,平日里可得严肃正己,哪怕是装做严肃正己。陌生人之间喝酒的气氛会更加紧张,竞争也更为激烈,每个人都想灌醉别人,又害怕自己被别人灌醉,所以都用疑心极深的目光,面面相觑。
不知说了多少理由,反正酒是喝了不少,再这么喝下去我的肚子随时都有可能面临决堤的危险,于是我痛快地叫了暂停。不过早已为时过晚,特别是张山,无论体力还是智力都已严重透支:“老子要,要把他们装……装进坟墓,埋……埋进棺材!”
“张山,你醉了,别说胡话,来,吃菜!”说完,马天翔往张山的碗里夹了两根脆生生的黄瓜。
“睡?老子还没有睡!”张山越发激动起来,“谁他妈的哭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哥!”张云可伸长手臂摇了摇张山。张山没有一点儿察觉,还在唧唧呱呱地胡言乱语。
“张山,你真的醉了!”我听得出张山的语言早已暴露了他的醉意,“是笑到最后,是笑,不是哭!”
“酒嘛!水嘛!老子还喝……一桶都行!小二,拿水来!”张山一声大吼,把老板给吼了进来:“什么事?要喝水吗?”
“哦不,我哥他喝醉了!”张云可冲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喝醉了你们就不要和他多说话,特别是不要说他喝醉了,让他一个人坐着清醒清醒。”老板说完,便熟练地退出了房门。
……
回去时,张山一路之上都充当醉酒英雄,大嚷着还没尽兴,就像身中数刀的剑客还要亮出脖子大方地让敌人砍杀一样。马天翔由文竹扶着,还勉强走得动,只是智力暂时被酒精没收,成了两三岁的小儿,尽说些向阿姨要糖吃的胡话,强子在一旁边走边扯路边的野草边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相比之下,我还比较清醒。
张云可在我旁边时不时侧着个头过来看我,生怕我会突然间跌倒,我“一步一趋”,用轻盈的步伐掩饰神经的沉重。
“兄弟,怎么啦?”突然,一只带有文身的手臂不知从哪里搭在我肩膀上。我机警地转过身,只好看到那人的鼻梁。将头又抬高三十度后,我才得见他的全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红得像烧熟了的烙铁,左耳戴个小铁环,像是在那耳朵上贴了个“我不正常”的标志,嘴里叼着根香烟,燃了一半,黄白相间。
文竹见状,将马天翔放到旁边的草地上,走过来把我向后拉了拉:“我们最好小心点儿!”
“怕啥?一个小流氓!”我见那红毛也就一人,而我方至少有三人可参与战斗,从人数上我也没有任何理由来做多余的担忧。
“正是因为他是个流氓!”文竹说着,又将张云可拉了回来。
“为什么?”
“你把那个‘氓’字拆开来看看!”
我下意识地照着文竹的话去做:“不就是‘亡民’吗?”
“那不就是亡命之徒?”
“啊?”我一下明白过来,但依旧是镇定得怕不起来。
“要帮忙吗?”红毛走过来,将烟取下,吐了我一口。我紧紧握起拳头,每个指头间的关节都在“啪啪”做响,沉闷地叫嚣着,蓄势待发。
“不了,谢谢!”文竹拉住我,恶狠狠地盯了红毛一眼。
红毛将快要燃尽的烟头重新含在嘴上,眯着眼睛避开那些缭缭升起熏人的烟雾:“小子,你可懂得起?”
“懂不起又怎样?”我借着酒兴将胆子放大。
“哟!还不买帐?”红毛将燃尽的烟头熟练地弹在旁边一棵老柳树上,溅起点点火星,看着让人目眩,“妈的!今天要干是不是?”说完,“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随后,从周围的柳树后冒出三人,全都二十来岁的样子。
一黄毛首先窜到红毛面前:“翔哥,硬是不买帐呀?”
“这两小子可是跳得很,兄弟们都过来!”
另外两人听着红毛吆喝,也都凑了过来。一个左脸上生着刺青,一个右脸上有刀疤。
我很是后悔,刚才没摸清敌情就妄下了结论。迅速环视了下四周,除了眼前这几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大哥哥,求你不要为难他们,他们都喝醉了。”
张云可!我脑里一震,正眼看过去,见张云可正在红毛面前“求饶”。
“大哥哥?”红毛松开了绷着的脸,“叫得真甜!这小妞儿倒是生得可爱,来,再叫叫!”
“叫你妈!”文竹一把将张云可拉了回来,“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你到那边去看着你哥和马天翔!”
红毛见张云可就要离开,欲伸手去拉,我一脚上去,将他的手踢个正着。
“你妈的!还敢还手?”红毛气愤地说道,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钢管,明晃晃的。我背心顿时就凉了一下,还没被击中就有一种模糊而又清晰的痛。
“看来不干是不行了!”文竹退到我身旁,让我多了几分气若游丝的安慰。
“翔哥,我来!”刺青接过红毛手中的武器,向我急速挥来。文竹一下将我拉开,刺青见打了个空,便气愤地将目标换成文竹,我趁势用力一拳打在刺青脸上,刺青大叫一声,随后左脸便肿胀起来,把那蓝黑色的刺青衬托得更加明显。
刀疤见状,立马冲了过来,抢过刺青手中的钢管朝我和文竹大力舞来,我度步闪开,文竹却因躲闪不及而不幸被狠狠击中,随后双手抱腰瘫在了地上。
“真是没用,看刀子的!”红毛在旁边大声指挥。
刀疤一听红毛赞赏,更加来劲,又向我疯狂地袭来。就在钢管要落到我身上的一刹那,我一手将其狠狠握住,顺势将钢管夺了过来!
我借着气势,一棍打在刀疤腿上,刀疤立即就倒了下去,用手抱着受伤的腿,嘴里直叫。
“来啊!来一个老子打翻一个!”我紧紧握住钢管,激动得浑身发抖,每一条血管似乎都要膨胀得爆裂开来。
突然黄毛空手一拳向我抡来,我又是一棍,打在他伸出的手腕上,黄毛立即向后退了两步,我刚想追上去继续攻击,脚步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打啊?继续打啊!你不是很行吗?妈的!”
我这才注意到前方没了红毛的身影。
红毛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不敢再做过多动弹,任由捂着脸的刺青将我手中的钢管夺了过去。我没了先前凛然无畏的霸气,只有一副无可奈何的落寞。
“当心!”刚听清文竹的呼喊,我就只觉背心处一阵巨大的疼痛,接着便被一脚踢倒在地。我努力地将头侧向左面,只见张云可正坐在地上傻傻地哭,我想立即冲过去,但身体却动弹不得。我又看了看文竹,也是坐在地上挪动不得半步,张山和马天翔都躺在草地上睡得正香。
红毛几人见我和文竹对之全然没了威胁,便径直向张云可走了过去。
“别碰她!”我大声制止,红毛斜着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
张云可双手抱着膝盖,低着头,瑟瑟发抖,犹如一只小羊面对一头恶狼般的可怜。
红毛还是伸出了罪恶的右手。
“不要!”我声嘶力竭。
“吵什么吵!”张山忽然吼了一句。
红毛几人这时才注意到一旁有着张山的存在,刺青仔细看了张山几眼,然后贴着红毛小声地说了些什么。红毛也看了看张山,突然立马闪电般地缩回右手,随即站起身一下就和刺青几人飞跑开去,很快便如氮气一样消失在了略透寒意的空气里。
“你们没事吧?”张云可快速地跑过来。
“还好,刚才那大哥哥打你时用的是刀背。”张云可吃力地将我扶起。
“你还叫他大哥哥?”我惊诧地望着张云可,眼珠差点一股脑地掉落出来。
“不叫大哥哥那该叫什么?他本来就比我大!”
“说什么呢?走了!”文竹扶着张山和马天翔立在我面前,让我生出一种手足无措的惊恐与不安,我忙上前帮文竹接过一人,好生的沉重。
“强子呢?”清点完人数,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一直少了一人。
“嘿!嘿!”强子从遥远的河堤上手舞足蹈地跑了过来,“啦啦啦!啦啦啦!我是放风筝的小行家!天不怕来地不怕,就怕狂风刮到家……”
返回的车上,几人都坐在最后一排,不断灌进车内的冷风渐渐驱走了难闻的酒气。
马天翔“醉眼惺忪”迷糊地问:“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到?要到哪里去喝嘛?”
“快了,我都闻着酒香了!”强子模糊而又吃力地捏了捏鼻梁。
“还有另外一种香味!”我拍拍文竹。文竹忙绕开话题,问张云可为什么刚才那些人突然间就都跑开了。
“我也不知道,那大哥哥看着我哥说了句‘是山哥’后就那样了。”
“山哥?”我好奇道。
“问那干啥?省着点力气恢复精神多好!”马天翔用手将我朝着张山的脸推了过去对着窗外。
风吹着,渐冷起来,数数站牌,该到学校了。
事后我们都说强子当时那幅醉样是装出来的,因为那天下午在河滩上见他喝那么多酒都没醉。强子说那天喝的不是酒,是酸醋,和张山一起喝的才是地道的白酒,而且是有些假的白酒,强子一边捂着太阳穴一边说:“我这个人喝不得酒,尤其是假酒,喝了假酒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假的似的,所以当时我还以为你们是在闹着玩,没想到当真就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唉!错过了好一阵激动的机会!”
我说当时没有枪只有刀,文竹瞪大眼睛反问有枪那还得了,强子藐视般地说枪算个啥,他们那里每家每户都有,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他就经常扛着长枪去打鬼。
我们三立马再次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都一致要强子在带我们去看鬼的基础上背上几把好枪,强子挥手一副慷慨模样:“放心,包在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装不下?”
文竹盯了盯强子灰色麻布上衣左右两边开敞的包包,然后有所怀疑似地道:“那天那条蛇不就丢了?害得我们在露的面前丢了面子!”
强子不屑一顾道那次只是个意外,不然让那小妞好看!我说其实露对你强子挺好的,你不要对她不理不睬,强子说对他好的人多得去了,如果每个人他都要回报,那他经过几十个轮回都抱不过来。
文竹望着外面漆黑的天空说要是他能抱一抱她就好了。
“谁?张云可?”强子喝了一口杯里的凉水,“这么冷的天,还是隔壁胡小川的被窝里温暖。”
“你找打!”文竹说完一把冲着强子拥了上去,两人厮打成一块,像一滩区分不开的稀泥。
顶上的电灯忽明忽暗,仿佛是在踩着两人激烈的节奏,然后灯光一下熄灭,是终于到了休息的时刻。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哦你白采白不采!”强子站在阳台上大声吆喝起来。我们都说强子你他妈的别发神经,一会儿把生活老师招来了可不得了。强子说怕啥,然后问我们有没有听过一句名言。
“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不响亮谁响亮!”黑暗的夜里响彻着强子雄浑的呐喊,天外一颗星星被震彻下来,在漆黑的夜幕中撕开一道红红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