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冷起来,阳台下的墙外一派农田枯黄的萧索,就像是傍晚时的天空掉了一块下来,然后不很平整地铺在了地上。
那口鱼塘渐渐干涸下去,最后只剩下平日里三分之一的水量,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大大的酒杯里装着变了颜色的酸梅汤,偶尔有一两只高脚鸟站在边上伸长脖子喝上一两口,然后回过头来望着我们心满意足地笑。文竹打着哆嗦说那么凉那鸟还喝冷水,强子说其实冬天里的冷水不冰,只有滚水才烫人。我们都惊奇强子竟然冒出了一句混乱的经典,强子却摸着脑袋笑着说他是太过激动将话给说绕了。
天边幽幽飞过一群鸟,背映着傍晚夕阳微红的余晖,一点一点像是才生出的微弱的火苗。然后强子看着看着就来了灵感。
强子说不怕,煤气中毒煤气中毒顾名思义就是烧了煤炭才会生出毒气然后才会中毒,我们烧柴禾自然不会有事。为了博得众人信任,强子还专门点燃了一根干树丫然后将其贴到自己鼻子面前狠狠吸了一口:“咳咳!看到没?没事吧!放心,死不了!就是有些呛人罢了,比起挨冻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然后强子一人于夜晚爬到学校南墙的洋槐树上扒了上面的许多干枝丫下来。
我们将阳台上那个废弃许久的灶头小心翼翼地抬进屋,然后强子就要动手发火,文竹拉住强子问真的不会有事吧,我和马天翔在一旁辅以强子怀疑的目光,强子一把打开文竹的右手,说你们别他妈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儿,在这样我可真要发火了!
我说好吧你就发火吧,反正死了也有大家一起陪葬。文竹说死倒是迟早的事因此可以理解并强行地接受,关键是那么大股味儿生活老师会闻不着?
然后强子亲自检查了室内的所有门窗,严丝合缝之后便开始了生火取暖自救。
才睡下不久我就觉得胸口涨得难受不堪,就像是谁拿着木瓢在往我的肺里灌下一瓢又一瓢的开水,让人窒息之余有种模糊扭曲的口干舌燥。
我使劲蹬了一下对铺的文竹,没有一点反应,自己想坐起来又使不出半点气力,身上那种难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然后脑中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忽然黑暗中响起“哐当”一声清脆,然后下铺的强子扑通一下滚落到了地上。
“咳咳咳!”众人一起醒了过来。
清醒过后经过我们查看,确定了是什么东西将寝室窗户上的玻璃撞了烂。我猜可能是麻雀,文竹说是鸭子,马天翔说是风刮落的树枝,强子一拍手掌,异常兴奋道:“我晓得了!是那只老鸦!他叼走了我们的乌骨鸡,所以这次是专门回来报恩的!”
马天翔对强子冷笑道:“不要把世界想得那么美好,什么报不报恩的?说不定那只老鸭是见了我们将灶头搬进屋里,以为我们又是要煮什么好东西吃,所以才一直在外面守着,等了许久怕我们吃完了没它的份儿,然后才一头撞破闯了进来,没想到却是坏心做成了好事!”
我和文竹都说马讲得有理,并一致认为动物有时比人可靠,因为生活老师不会冲进来将陷入昏迷的几人营救。
事后强子挺惭愧的,他说他晚上经常做同一个梦,梦到他们村上的停尸房内摆着一块好大的木板,木板上一张白布裹着几具新鲜的尸体,村里人站在门外议论纷纷,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灶里的烟火也要人命呀!我们以后可得注意了!”,然后全村的房屋都被揭去了屋顶,人们笑着说“挨冻比起要人命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天气冷起来,学校小卖部增设了一口用做麻辣烫的火锅,代替了以前销声匿迹的“好好喝”。
那口铁锅漆黑无比,浑身沾着无数冷凝的油水,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偌大的乌黑发亮的偷油婆。锅内装着黄而黏稠的液体,看上去就像是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泥巴。但正如臭豆腐一样,有的东西不能光看外部现象。
小小的火锅边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让原本就不明亮的光线更显昏暗,如果不仔细看,那口黑色的火锅就如批了隐身衣一般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小卖部老板起先还对学生们烫火锅保持放任自流的态度,所以天生想象力丰富的同学们便用尽了校园内的一切资源:梧桐树根脆而香,光头木耳易入肠,树叶知了虾子草,吃了叫人忘不掉……后来,老板逐渐开始杜绝外来货源,这倒不是害怕同学们误食了有毒的东西而闹出人命,而是心疼自家盘子里的那些用作蘸酱的辣椒。
火锅旁就放了一盘几斤重浓浓的辣椒酱,最多十分钟就会被蘸完,老板精明,赔本生意当然不干,所以强行规定,凡烫火锅者必须进店采购专用指定烫品。但还是有同学不遵守纪律,买店里一毛钱的空心菜,然后趁老板不注意,将揣在包里的花花草草虫虫鸟鸟都弄出来,扔进滚烫的火锅里,然后蘸他老板一元钱的辣椒酱,这样算起来也就赚了九毛,吃得轻巧,嘴里也辣得痛快不少。
为杜绝以上现象发生,老板专门发动全家老少扛着锄头拿着镰刀在校园里到处流窜,倒不是老板终于发了狠要找那些占了自己便宜的同学报仇偿命,而是他也懂得此消彼长的道理,把校内一切可供烫食的东西都给铲除消灭干净了,那老板店里的收益自然就会跟着长(涨)起来。
那段时间整个学校的植被覆盖率大大下降,连厕所里的苔藓,瓷砖缝隙里的蜘蛛蜈蚣等都没能幸免遇难,幸好同学们都不是广东人,不然那些茅坑里的大尾巴蛆也难免惨遭毒手。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板一家几口怎敌得过全校几千名人头?老板可以挖除学校里的食物,但除不掉校外大千世界的万物,所以,后来渐渐的,老板也就改变了行军战略,将主动的进攻换成了被动的防守。
每次老板都死死盯着摊子上那口唯一的火锅,防止异物趁虚而入,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了吧。
强子掏出两毛钱,径直冲着老板走了过去,围在火锅旁的学生见老板的视线被遮挡,赶紧脱鞋的脱鞋,脱衣服的脱衣服,然后把一切藏着的东西都往那口锅里倒,让原本体积就不大的空间里像是熬了一锅满满的中草药(其中以素菜居多)。
到了差不多起锅的时候,文竹掏出一毛钱,径直冲着老板走过去,于是大家赶紧七手八脚地将锅里的东西捞出来,然后往旁边装着辣椒酱的盘子里整。强子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便将手伸进包内,把那朵黑乎乎的蘑菇掏了出来。所有在场的学生都惊呆了,全都张着大口将混杂着惊奇羡慕敬佩不可思议等复杂情绪的眼光投进冒着白烟的黑锅里,也不怕里面的开水寻着眼光的痕迹摸索过去烫伤了自己。
那朵蘑菇把我们胀了个四脚朝天,四人躺在那片小小的草坪上(草坪乃校方严厉保护对象,所以老板不敢对其下手),摸着肚子饱饱地望着头顶的蓝天,空中几只肥肥的鸟儿吃力地一上一下一点一点缓缓地飞过,强子便笑了,现在就算是把那些鸟儿身上的肥肉拿下来烫起,我也吃不了了。我舔了舔嘴边残存的辣椒,问强子将来打算干啥。强子侧过头来望着我,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卖麻辣烫。
“还是先高考了再说吧!”文竹打了个哈欠。
马天翔说还有两年多才高考,所以时间还长着,我们应该担心的是眼下分科的问题。
后来,听说那个小卖部的老板娘疯掉了,跑了出去一个月都没有回来,然后老板就关了门出去寻找她,也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始终觉得,我们和这场悲剧的酿成有着间接的关系,而我们一天消耗的那十来斤辣椒和这场酿成的悲剧有着直接的关系,不论直接间接,反正最后悲剧是酿成了,且不可挽回。这简直很没有道理,一个人一辈子可以吃无数盆辣椒,最后却是被几盆辣椒给吃了,这真的很没有道理!
时间浑浑噩噩地过去,就像清晨里的雾气一样引不起人的注意,上一秒还是朦朦胧胧的一片,下一秒就做了尽数的烟消云散。
很快就到了期末,然后开始分科。
文竹说他跟定了张云可,她选文科他就选文科,她选理科他就选理科。强子骂文竹没出息,说他一个大男人跟在一个娘们儿屁股后面转成何体统,文竹反问强子说有种你和丁香对着干,强子说那也不一定,任何东西都要看缘分,野草也不是非要长在稻田里,我们问强子他的话啥意思,强子说一切都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三伏天,五伏天,稗子喜欢下农田,谷子摇头不要他,他也只好上田坎。”
露问我怎么选,我说都一样,露劝我还是选理科好,因为男生文邹邹的始终不像样,我问露是不是跟着强子,露说都在一个学校,所以不必太计较。
后来学校为了让学生们更加了解自己而不是让大家依着自己的兴趣胡来,于是专门在周末举行了一次文理测试,代表理科的是一堂化学实验,代表文科的是一场诗歌比赛。
我们首先进入科学楼进行“理科天分”测试。
我们都叫强子别紧张,尤其是不能看着面前的化学仪器产生对那天丁香的联想。
化学老师在台上一再强调,氢气遇氧,很危险!言外之意就是要大家用心操作,小心操作,当心操作,多加注意,一定注意,概括起来也就简单的四个字:三心二意。
一张桌子四个人,我们成了最后一排那个角落处的组合。
化学课,从来就没听过,所以几人根本不知道摆在面前的那除开自来水和试管以及酒精灯外的是些什么东西,那些红的白的颗粒物看起来就跟外星人的眼屎一样陌生。
马天翔不知怎么弄的,就让浸在水里的试管神奇地冒出了泡来,强子立马表现出强烈的惊喜,嘿!还真是他妈的神奇!文竹拍了一下强子,老土!没文化!马天翔瞟了我一眼,头发不长见识短!好戏还在后面!
我盯着那还在一个接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冒着泡的试管是眼睛都不敢眨。
差不多了!马天翔做完如是的肯定,然后用手指堵住那水中试管唯一的出口。我刚一闭眼,就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睁眼,见无数水流从马的脸上一刻不停地泻下来,就像是在他的面部开了一道道小小的瀑布。水中试管成碎玻璃状,水面碧波还在荡,所有同学都转过脸来,无数的目光聚在几人身上成好生的沉重,然后众人又回过头去,对着桌子上的装置生起犹犹豫豫的惧怕来。
后来学校的文科班数量大大多于理科班。
最后我们四人全被理所当然分到了文科班。
张云可和露被分到了理科班,小琴依然当我们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