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长江像是半融化的麦芽糖,浓浓腻腻带着一种混杂不堪的粘稠吃力地驶向远方。四人又失了意,几肚子的酸水倒进面前流动的“麦芽糖”里,可以做出无数条天然糖酸鱼。右面的江水忽然“哗”了一声,几人同时将惊异的目光扔过去,异口同声惊奇,以为是条大鱼,看清楚了,才坦荡地明白,原来是一块大石头上的小石头不安分地掉进了身前的江水里。
天边的云朵映着夕阳余晖的红,发酵成一串串成熟的葡萄,几只晚归的鸟便从那红色幕布上死皮赖脸悠悠地飞过,悠悠,刚好有着调情的力度,就像那次“雷公”骂强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调情一样。
沉默过后,几人破口大骂,妈的!读书有个鸟用!
上个星期的考试,我们都不是很理想,这个星期的考试大家又接着彷徨。不过此次的失意比起上次又是多了几分威力,因为其中又混杂进了一些感情的成分,虽然文竹极力否认,但我还是极力地去将他拆了穿,源于我自身的老实,老实说,我这个人其实挺老实的,这也是我引以为自豪的地方!我还想说,文竹便开腔打断了我,安逸个屁!要不你来试试?
我刚想说,马天翔便一五一十地开了口,人人都有段难以处理的情。
我否认,我便没有,因为没有,所以想要!马天翔便笑了,所以那本什么书写的什么书说得好,说什么……
马天翔半天没有说出来,还是强子反应快:“《成为》!有的人想成为,有的人不想!你就是不想成为被感情羁那个什么……羁绊的人!而我就想成为!还是先人说得在理!”
文竹杏眼圆瞪望着强子:“你说的可是《围城》?”
看似平常最崎岖,成如容易却艰辛!说着,文竹又吟起诗来,吟诵过后是埋怨,其实妈的哪个又不想学好?清华北大谁都想上!状元的桂冠我还不是想摘来戴戴?别看那些只是不及格的分数,还不是老子一笔一笔用心做出来的!
强子连着将文竹的肩膀拍了三下,以示“士”不过三的安慰,是!你说得在理!但这不是我们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
我站起身,鼓了鼓掌,弄掉手上的尘土飞扬,对!今天不谈国事!话刚毕,一阵风说吹就吹了起来,拂着岸上那些野草左左右右地摇,右右左左地飘,一刻不停,像是要摆到天荒地老,无人知晓里去。其实这只是主观想象诗意的一厢情愿,因为是人都知道,风吹得再大,也总有停下来的那天,感情发展得再激烈,也终会成冰凉的冷却,一如强子所说,读书就像耍朋友,迟早要分手!马天翔也有言曰得好,感情再好算个毛,分分和和才热闹,三伏天也有漆黑冰冷的夜晚!但无奈我是一个念旧多情的人,放不下是我最大的缺点,所以每次一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他们总是叫我拿着,包括这次的几瓶啤酒。
真的要整?文竹用衣角抹了抹镜片上沾染得不很清楚的黄昏,咽了下口水,让外出的话显得吞吞吐吐。
整呀!强子踢了一块石头到身前的长江里,水花放荡过后归于真真的平静,我保持高纯度的沉默。然后文竹终于就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我从没干过一瓶,怕喝了真的遭不住!”
强子说你他妈的那次在河滩上不是喝了那么多,还有那天城里陪张山整的白酒,怎么现在一下就萎了?
文竹长叹一声,从我手里拿过一瓶啤酒,对着夕阳落下的方向发起呆来。
红色的余光穿透那厚厚的蓝幽幽的玻璃,给里面的液体染上了一种血腥的色彩。强子摇了摇手中一瓶的鲜红:“大丈夫能喝能吐,不要像个他妈的女人,小肚鸡肠!”
……
倒死不活的残阳又向下掉了老大一截,空气里有浓浓淡淡黄色的味道,酒瓶不见了,不知是走丢了,还是被饥渴的几人连着一起喝下了肚?综合分析,后者的可能性较大,因为我们现在都着实胀得厉害。还有蝉,躲在看不见的叶下枝头肆无忌惮地叫着,不必拘泥于那些狗屁校规校纪,想睡就睡,想叫就叫!
先前那阵悠悠的风转了一圈,实在没有什么好耍的去处,又沿着迷途知返的方向绕了回来,吹在几人脸上,生生的凉。
飞燕声消,残蝉渐绝。
马天翔用钢笔托着下巴摆成那个一厢情愿的姿势,头半转向着右边,眼光深深地望出去,不知有没有被外面路过的风吹散。窗外,还是那两棵并肩生长的树,一样高,很有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意思。台上的数学老师扛着粉笔,在那黢黑的黑板上不断划下无数古埃及法老王专用符号语言,台下同学们的瞌睡是打了一遍又一遍,空气里有类似于死气沉沉太平间的味道。
日光灯也睡了着,脸色苍白以一个上吊者的姿势静静悬在那里,呆呆地品茗梦乡的甜美。
强子最讨厌数学课,所以在一次课前干了一件大事。
我们都问强子能行吗,强子说他以前在乡村小学里试过,绝对没问题!
强子在课间拿出准备好的蜡烛使劲地涂了满满的一黑板,然后害得那一天的老师全部使用口授讲课,后来强子再也没有往黑板上涂过蜡烛,强子说,宁肯自己的眼睛被胀爆也不肯脑袋被烧掉。
教室由以前的三楼提升到了四楼。
每次下课,我们都站在阳台上往下望,往下望,不知究竟是要看什么,反正大家都那样做,我们自然也就不将目光向上抬了。偶尔有一两个看似清纯的背影走过,尖叫声便自然而然地响了起来,强子跟着起哄,另外的我们三也凑热闹地叫了两声,嘈杂过后归于真真的平静,谁也没有看清楚那到底是一张怎样的脸。
校长亲自下令,所有楼上学生,课间不许无理取闹,聚众尖叫,校长说那样有伤风化,不是连新中学向来严谨治学的作风。自那过后,众学生就将嘴上的精力化做了手上的力气。每到下课,阳台上没了吵闹,阳台外漫天飞机在飘。
强子便以一种胜者为王般的姿态笑了,又是我飞得最远,算算,迄今为止还没有谁飞过那个鱼塘。
一阵风吹来,无数飞机化作原料的白纸,像是谁在楼上往下倒了几大桶满满的垃圾。强子忽然望着那些飘零的白纸,说呆就傻傻地呆住了,过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对了!我们何不搞点新奇的出来?比方……
从此便有了名誉全校的“自爆伊拉克”,强子在飞机屁股上粘好一个十秒一爆的爆竹,飞了老远,只听“砰”的一声,纸飞机便诉断了衷肠,有狠的,成漫天纸屑,如无数洁白雪花在飘,带有一种几近惨绝人寰的残酷。
就在强子以此得意洋洋的时候,校长一纸命令袭来,今后谁要再敢往楼下放飞机,就让他在教室里坐飞机的机会都没有!
强子每每摇头道可惜了可惜了,并声称“自爆伊拉克”是自发电机问世以来最伟大的发明。我们都象征性地安慰强子道,没有最好,只有想不到!
夏天的石榴花开成秋后的石榴,一个接一个体态丰盈地挂在摇摇晃晃的枝头,各自身材丰满的鲜艳,惹红了无数人儿馋涎欲滴的眼。
看什么看?文竹顺手摘了路边一朵小小的香花,然后对我们说道存在即合理,石榴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自有它们在那里挂着完好无损的的道理。
我们杏眼圆瞪,问强子他的话又是何道理。
强子长长地叹了一口短短的气,将那洁白的香花拿在手里捏碎了,满溢一阵粉身碎骨华丽的香:“那么好的石榴,就只有我们几个看得到?其他人不比我们笨,用被当场逮到罚的款能在菜市场买多少斤石榴了?”
几人听后恍然,后怕加庆幸,幸好幸好!还是强子想得妙!
我补充说菜市场不卖石榴,水果市场才有卖。强子说都他妈一个意思,只要明白了就好!
说着,强子又笑了:“做事情,目光不能太短浅,该放远,就要放远一点!”
第二天,石榴便一个也不剩的没了,听说是本班一女同学所为。强子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除非她不是正常人!
广播里响起生硬的音乐,听不清是些什么频率,只知道反正墙上那朵铁喇叭一叫,大家就要往下跑。
每次我们都冲在最前面,首先站在空旷的操场上看后面无数慢腾腾的人漫不经心地走下来,然后几人就有了一种至高无上的优越感,文竹管那叫超前意识。
要超前,就要承受一些超前的无聊,所以几人都用东张西望的姿态来打发时间的空虚,让思想一节一节沉下去,一截一截出不来。
风吹着那棵幼小的老洋槐,阳光穿透其间被过滤成清新的绿,粘在人身上却是更加热了。
强子便顺势埋怨道:“妈的!这么热的天做什么操?放着大好时光浪费还不如留着在教室里打瞌睡!”
一群灰色的鸽子从头顶缓缓飞过,鸽哨迎风碰撞出一种奇异的声响。我伸出双手,比划出一个持枪抢劫的动作,朝那群鸽子点了一下,然后就真有那么一只鸽子偏离了飞翔的轨道!我着实被自己吓了好大一跳,正在我犹豫要不要往台上的校长开上一枪时,那只灰色的鸽子又重新飞回了队伍。强子笑:“又有一只什么虫子成了那只大鸟的午餐了!”
马天翔抬起头,右手举成齐眉的高度:“看来时间真的不早了。”
俗话说,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市场,所以以后渐渐的不知不觉的就有一些馒头包子出现在了课间操时前后无数的脚步面前。
名以食为天,天大的事当然有人看,说白了就是那些包子馒头不是白拿而是有人看管。
和外面正常的世界一样,想要吃东西,自然就得付钱!只见许多只饥饿如干柴、黢黑似煤炭的手臂在那些装着食物的大盆小盆前移来晃去,不由让人怀疑自己已经进入了古时暗无天日的冤狱,许多囚犯贴着那发霉的但又异常结实的木头栅栏伸出黑得要在黑糊糊的空气里消失掉的双手伸冤叫屈。
强子愤愤道:“瞧那些人没骨气的熊样!”
我咽了下口水:“这么说着还真是有些饿了。”
过了一段时间,那些馒头包子就升了级,全被油炸了过,披上了一层金黄的锦衣。黄色总能带给人一些不怀好意的诱惑,却还是对我们仨构不成吸引的威胁。我总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拿个粑粑是有些那个,马天翔则解释说世人应该注意自身形象。用文竹的话说,就是文人该有文人的气质。
每次强子都叫我给丁香捎两个馒头过去,每次我都问他为什么是我,强子就笑了,然后伸出手指点了起来:“丁香丁香,叮叮当当,看,又指着你了!”
后来我不断和文竹以及马天翔换位置,强子还是叮叮当当地指着我。
强子一晚发狠道,称班主任口里那座“高三”其实很矮小,然后几人决定周末外出去爬一次真正的高山。
傍晚,太阳一如既往地沉到了西边。天边一些云,被那滚烫的圆球穿破,流了血,染红了自己原本应有的洁白。鲜艳色彩落下来,掉进长江里成一晃一动的潋滟,光与影悬停在空气里做着死皮赖脸的逗留,笼罩出一个少河山的空间。
宽大的芭蕉树叶一刻不停地招摇,文竹扶着有些湿滑的树干向前探头探脑,失落道:“没有看到一个芭蕉!”
马天翔不自觉地又向后退了几步,瑟瑟地说:“好高呀!”
强子站在瑟瑟发抖的悬崖边上张开双手大声吼道:“丁香!我爱你!如果你叫我往下跳,我绝不向后退去!”
然后我们都说强子你他妈装什么气质呀!
一阵强烈的风从后面苟延残喘地撵来,悬崖边的强子急忙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拍着胸脯道:“哎呀!你娘的!好险!”
我们全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外之意就是“强子你还要不要脸呀!”
强子一再坚持,说恐高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天性使然,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文竹奸笑:“别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夕阳一不小心又向下掉了一些,空气里生出愈发阴暗的味道。
我转过身去说天色不早了。走了几步,见他们没从后面跟上去,于是我又转过来,问他们是否还要耍会儿。
马天翔用力指了指自己:“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问啥意思。
强子笑:“路,走过一次就足够了,同样是回去,我们何不搞点新奇的出来?比方……”
强子说着侧身望向那边长满一坡青草的崖壁,那崖壁几乎垂直着向上,偶尔有几棵长刺的梧桐零零星星立在其间,可以供爬累了的人停歇地靠一靠。
我开口做警示的提醒:“走了!天快黑了!”
文竹不加修饰道:“我宁愿呆在这里……黑一晚总比黑一辈子要好!”
一坡的青草被灼烤了一天,待到现在这有些凉意的黄昏,才将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一棵接一棵散发着清香的味道。
爬在最前面的强子就那么将头对准斜着向上的地面靠了过去,我照做,果然感觉清爽异常。
可真惬意啊!我情不自禁地感叹,右手死死抓住几棵纠结的小草,侧着身子,就向外靠了出去,原来飞翔如此简单!
虽然我知道假装看不见我的脚而去幻想自己飘在了半空之中纯粹是赤裸裸的自欺欺人,但正常归正常,骗骗又何妨?
身下的长江是越发迷人了,金黄暖黄,像是一个裸体的美女在那里慵懒地向前方缓缓匍匐前行,天际垂下清凉的风,轻轻的风走进柔柔的梦。
当心!马天翔的一声尖叫把我活生生拉回现实,我只觉浑身酸痛,原来是现实的我掉回到了地面之上。
“幸好是才爬上去!”文竹抬头向上望了一眼,“要是从再高一点的地方落下来,就要在堕落中升天了!”
我笑:“如果说狂放不羁与玩世不恭是因为无法改变而偏居一隅睥睨一切的颓废,我愿意在慷慨的堕落中体会另类的飞翔!”
强子望着我:“文绉绉的那么一大篇!嘿!袁萌,哪个人说的?”
文竹白了强子一眼,说:“你刚才没听到是袁萌说的?”
我回头看了看那边的天,夕阳黑了一块又一块,像是生了一些恶心的霉斑。
不知怎的长江边上就起了波浪,浪子打在岸边的石头上,溅起稀里糊涂的声响,把留在下面的三人一波一波往上推,暖暖的风还在冷冰冰地吹。
偶尔驻足的几棵半坡梧桐掉下几片黄枯的树叶,为我们无私地加油,我便爬得更带劲了。直到听见前面的文竹“哎哟”一声后,我才意识到是我的前头撞到了他的后头,我万般惊奇:“怎么不走了?”
文竹转过来,右手食指竖着放到两片嘴唇中间,然后又将半侧着的头颅低下去,低下去,直到挨着那被青草完全覆盖的坡面。
咋了?我问。又想,该不会是下面有深埋的宝藏?相传少河山曾是岳飞亲临之地,少河山崖壁上那几个“还我河山”也正是出自他老人家的手笔,莫非岳飞的遗物就真的飞跃到了这座山上?会不会有武穆遗书?可真有屠龙刀和倚天剑的传说?
发现了什么?我对着前面的文竹迫不及待地问,文竹说他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震动。
我附耳贴近地面,果然有响动!
就在我生万般可能的猜想时,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瞥到了在我身后很远的马天翔。强子便笑了:“老子还以为是地震!你发抖也不事先通知一声,害我他妈白紧张一场!”
之后我便得出一个结论:原来马天翔不是一般天生的恐高,就好比感冒人人都会得,而这世界上又存在着猪流感和非典一样,马天翔的恐高就是变异了的流感,非同一般!
我艰难地向后退,马也下了来,左手牵右手,右手拉左手,然后说上去就真的上了去。
那阵子有一首歌很流行,最后一句如是唱:才明白我的眼泪,不只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然后就让我明白了一个相似的道理:才明白男人的手,不只牵女人的手,也偶尔牵牵男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