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人难入梦。
  善远慢慢走上安放善通棺椁的高台。
  高台之上,数盏长明灯闪亮。棺椁安静,风声轻呼。
  善远站在棺椁旁,手扶棺盖,仰头闭目良久。
  棺盖被善远推开。
  善通正躺在里面,身上盖着袈裟。
  善远双手把住棺椁边,微微向前探身,看着其中的善通。
  灯火照耀。善通面无表情,双眼微闭,眼角忽然流下泪水。
  善远看在眼里,眼里泛起泪花。他挺直身躯,而后慢慢坐下,背靠棺椁侧面,双手合十,轻轻道,“怎么会是这样?罪过,罪过……”
  善通仍一动未动地躺着,任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打湿了头下的软枕。
  “善平圆寂了。”善远声音很轻。
  “啊。”善通终于张开嘴,声音沙哑。
  “你为什么不走?”
  “往哪里走?”善通哽咽地说着。
  善远没有再说话,轻声诵起楞严咒来。
  “师兄,我错了。”善通睁开眼,看着夜空,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服了平息散,造了假死之象。只因动了邪念,想据玄黄刀为己有。”
  一遍楞严咒诵毕,善远睁开眼,点头道,“之前盗取玄黄刀的是你?”
  “是。”
  “为什么不带走,却留在了棺盖上?”
  “因为知道被师兄发现了,又见师兄又追了过来,所以不敢再逃。”
  “你要的是玄黄刀,彼时玄黄刀已在你手,为何不逃?”
  “我怕被师兄发现,我假作圆寂。”
  善远摇了摇头,“终是要知道,早晚又有何区别?”
  善通慢慢坐起身,在棺椁中盘膝坐好,泪眼朦胧。
  “是你杀了善平?”善远声音略显颤抖。
  善通情绪略微激动起来,摇头道,“师兄,我无意杀善平师弟,是有人从中搞鬼。”
  “哦?”
  “我用刀指着善平时,一个人从门外闯入,掌打善平,善平才……”
  “谁?”善远瞪大眼睛问道。
  善通轻轻摇头,“不知道,但他是个僧人?”
  “僧人?”
  “一身僧衣,光头无发。”善通回忆着,忽然继续道,“但他没有穿僧鞋。”
  “原来如此。”善远站起身,慢慢向台阶走去。
  “师兄。”善通呼唤一声,从棺椁中跨步而出。
  善远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一直背对着善通,慢慢离去。
  善通仰面朝天,泪流满面,双手合十,叹道,“我佛慈悲!”言罢,他猛一甩头,撞在了棺椁的棱角处,鲜血四溅,毙命当场。
  善远闻声一闭眼,身躯一晃,跌坐在地,忽然失声痛哭,难以自控。
  善通与善平的尸体已被火化。超度法事等一切从简。关于善通诈死盗刀之事,善远等人并未声张,且刻意压制。其余僧人无人知晓此事,虽有三五疑者,但不敢妄谈,终归于无语。善远,善云与善真三位知情人无心再忆此事,只任其被记忆尘封,被时间冲洗,且希望能被尘封得破旧不堪,进而灰飞烟灭,希望能被冲洗得支离破碎,进而只片不剩。
  但那个隐身在少林寺,作祟搞鬼的僧人,善远等人决心要将其揪出,严惩不饶。
  这几日,善远一直在思考。善通生前说暗算善平之人身穿僧衣,光头无发,是少林僧人的打扮。但那人却没有穿僧鞋。
  少林寺明文规定,凡寺院中的僧人必须穿僧衣着僧鞋。并且,少林寺为每位入寺僧人依其本人尺寸尺码制作僧衣与僧鞋,每人两套。如有遗失,需立即上报。管理这方面事宜的人便是善平。
  如果只顺着这条线索,在寺院中查找未穿僧鞋的人,未免太过繁琐,且容易打草惊蛇,断不可行。
  此人不穿僧鞋,很可能是他没有僧鞋。既然没有僧鞋,他就极有可能不是少林寺的人!而是伪装成了少林僧人。
  没有僧鞋,却有僧衣,他的僧衣是哪里来的?自制僧衣的可能性很小,此人的僧衣极有可能是偷的!那如果是偷的,少林寺的僧人里就一定有人丢失了僧衣。可善平已圆寂,无法向他过问。只能……善远想到此,便决定查一查寺院里是否有人丢失了僧衣。
  善远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善云和善真。善真听后,想了想,忽然说道,“师兄,我记得善平师兄生前与我聊天时曾提到,他有两个徒弟因打架被他关了禁闭,而其打架的原因是其中一个人怀疑另一个人偷了他的僧衣。”
  “哦?”善远眼前一亮,立即说道,“叫人把他们带过来。”
  只一会儿工夫,敲门声响起。
  利恒与利中走进屋来,口尊“师伯”“师叔”,跪倒在善远等三人面前。
  未等善远开口发问。二人即迫不及待地问道,“师伯,师叔,我们在被关禁闭时听说——听说我师父他——圆寂了——是真的吗?”
  善远闻言,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利恒与利中闻听,当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善远安慰道,“你们要好好修行,以安师父的在天之灵。”
  二人用力点着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了,暂且止住悲声,我来问你们。”
  二人止住哭泣,等待善远问话。
  “你们二人,谁丢失了僧衣?”
  利恒闻言一愣,抬起头,怯怯答道,“师伯,是我。”
  善远看着利恒道,“你确定找不到那件僧衣了?”
  利恒用力点头道,“真的找不到了。”他想了想,继续说道,“我那僧衣跟别人的有区别,我做了记号。”
  善远等人听后,眼前均是一亮。
  利恒所丢失的僧衣上,在左肩膀处缝有与中指长宽相似的一条白布,十分明显。这是利恒为了使他的僧衣便于与他人的区别,以及一旦遗失后便于寻找而特意缝上去的。
  善远得知这个消息后,甚是欢喜,且心生一计。
  玄黄刀将不再安放在善远的禅房。安放地点变更到何处暂未通知,善远正与善云,善真积极商议。
  少林寺里僧人们都对此十分关注,休息之余,时常相聚谈论此事。
  欧飞羽虽把自己装扮成了僧人,但仍不敢在少林寺里随意行走。他只是在众僧下课休息,吃饭等等寺院中僧人较多时进入寺院,并且只在远离人群处游走。欧飞羽小心翼翼地来往在庭院里,为获取有关玄黄刀新安放处的消息而寻找机会。
  利恒和利中奉命配合善远等三人寻找身穿利恒僧衣的人。寻人这件事只有他们五个人知道。而玄黄刀将更换安放处的消息,是善远有意散布出去的,只为引欧飞羽露面。
  一连过了三日,一无所获。
  早课过后,利恒坐在一块青石上休息。看着来往不断的少林僧人,他的目光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疲倦。利恒揉了揉眼睛,把目光放远,投到东院墙一棵树下。
  树下站着一个僧人。当他发现利恒看向他时,下意识地扭过头去,接着,慢慢背过身,用手抚摸着树干。
  利恒看着那僧人的后背,慢慢瞪大了眼睛。
  那僧人僧衣的左肩膀处缝着一条白布!
  利恒忽地站起身,用力眨了眨眼睛,向前走了几步,使劲儿盯了盯那僧人的左肩膀,不禁欣喜若狂。利恒确定那僧人所穿的就是他丢失的僧衣!
  利恒伸着脖子四处寻望起来。他忽然发现离他不远处的木制长廊之中正站着善远。
  利恒再次看向树下那僧人。那僧人已转过身,慢慢向通往庭院外的门口走去。
  利恒跑向长廊。善远已经看见了利恒。
  利恒不敢呼喊,只是边跑边向善远挥手,点指。
  善远目光闪烁,看向利恒所点指的位置。此时那僧人正背对着善远,善远一眼即看见了他所穿僧衣左肩膀处的白布条!
  善远眉头一皱,走出长廊,向那僧人大踏步追赶而去。
  那僧人正是欧飞羽!
  欧飞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阿弥陀佛,前面的僧人站住。”善远声音不大,但足以惊得欧飞羽浑身一震。
  欧飞羽并不理睬,突然迈开双腿,奔跑起来。
  善远一见,高喊一声,“拦住那个奔跑的人!”说着,他腾身跃起,直奔欧飞羽而去。
  僧人们闻言,纷纷上前拦挡欧飞羽。欧飞羽左推右撞,争取不到起跳的空间和时机,一时陷入到人群中,难以脱身,回头望时,善远已在五步之外。欧飞羽额头浸满汗珠。
  就在善远赶到欧飞羽身后,探手抓向欧飞羽后背的衣服时,一个人从天而降。
  来者落入人群,抬手掌迎向善远伸出的手。
  “啪!”一声,二人掌掌相撞。善远站立不稳,向后退出三步,惊呆在原地。
  来者身体一震,向后退了一步。他并不迟疑,一个转身间,即将周围僧人打到数个。紧接着,来者一把抓住欧飞羽的手腕,腾身而起。欧飞羽借力跃起,落地时已在十步之外。
  善远急忙纵身向前,欲再追赶。
  那来者竟抓起一个小僧向善远扔来。善远一惊,忙运力至双臂,将小僧接在怀中,原地旋转两周,方止住其来势。那小僧已惊得面无血色。
  再看欧飞羽和那来者已跃出院墙,踪迹皆无。
  善远眉头紧锁,眼望远方,想起了在望京坡小酒馆里曾与他交过手的一个老者——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