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就道:“我站在这里,有一小会了。因见你们低着头,剥着笋子也殷勤,因就没有惊动你们。”
锦瑟听了,想了一想,就问:“那么——方才姑妈来过,你也是看见的了?”
阡陌听了,就点了点头儿,又看了锦瑟数眼,方淡淡道:“姑妈来这里时,我是看见的。我见她和你说得也投机,因也没有惊动。”
锦瑟听了这话,就摇了摇头,叹道:“听你说这话,真正也是我眼拙。这样一个大活人,立在前面的廊子下,我竟像一个瞎子一样,横竖看不见!”
阡陌就道:“那是因为,你心里的事儿太多了。心事太多,就看不见眼前之物。”阡陌说着,已经伸手握住了锦瑟的手。那台阶下的杜鹃和金莺见了,更是相互一笑,抬了装着笋的框子,往厨房里送去了。
那厨房里的花嫂子见了二人抬着一筐白生生的笋子过来了,就将手头的活计丢下,对她们笑道:“二位姑娘,这又是来做什么的?”
杜鹃就道:“花嫂子,也没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借你的宝地用一用。”
花嫂子耳朵聋,听了这话不甚分明,因就大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杜鹃听了,就将嘴儿凑到她的耳朵跟前,笑嘻嘻地说道:“到底是这里好,这里清静。这洗切笋子的事儿,还是在厨房里行得。”
花嫂子听了,也就问:“怎么,这些笋子你们才剥的么?”金莺就道:“如何不是才剥的?你瞧这样脆生!”金莺说着,便又对着花嫂子的耳朵,笑着说了几句什么。花嫂子也听进去了。因就将切菜的刀给她拿了过来,口里笑道:“这样难道不好么?既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这样好,你们两个呆在一边,心里头看着也是高兴的!”杜鹃就笑:“是呀,但我和金莺到底也不是小孩子了。如今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大白天儿里,手拉手,眼对眼的,只是避讳我们。可叫我和金莺见了,心里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因觉站在那里也尴尬,不如就抬了进厨房来,和你说说话儿,聊一聊。”
花嫂子听了这话,也就笑:“你们若喜欢来,若要来,我心里也是求之不得!只是我丑话儿说在前头,我是个半聋的人,一只耳朵是根本听不见的。你们要和我说话,可是要一直大着嗓门的!”杜鹃金莺听了,就齐齐道:“这有什么!难道不是大着声音说话自在么?”
话说,这边厢,阡陌和锦瑟也就手拉着手儿,在缀红轩的廊子里,慢慢地往前走着。看着那花圃里低飞的大燕,锦瑟便对阡陌道:“这样的天气,我却想起了史达祖的双双燕。因觉得他将那燕子,书写得实在是好。”
阡陌听了,就笑:“是么?那首词儿,不知怎地,我现在却是想不起来了。你记得的话,不如就念出来,与我听听,我也好回味回味!”锦瑟听了这话,就沉吟了一下,徐徐地道:“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说罢了,锦瑟就又笑:“我看这首词儿,意思也颇妥帖现在的形景。只一样不同,便是节气。现在到底不是暮春,现在只是到了深秋了。”
阡陌就道:“虽节气不同,但意思还是一样的。”阡陌说罢,目光又像远处眺望。小时候,自己的身子还健朗时,养父君慕柳闲暇之余,常喜欢到他这里来,与他或小坐说话,或品茗喝茶,或下棋钓鱼,极尽父子之乐。想起这些,他的耳旁,似乎还能想起往昔自己那欢快无邪的声音。
世易时移,时移势易。如今,养父养母俱已去世。老太太也不在了。而他,从姑妈苏夫人的口中,也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一想起这些,他舒朗的神情就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阴郁凝重的神情。
不知道,这一回,离忧替他出行,能不能顺利寻到那洛家后人的下落?到底,这是祖父交待的,他不能不行。若果真找了回来,以后的事,却是另当别论了。看出阡陌神色的变化,锦瑟就在一旁小声儿道:“阡陌,你怎么了?”阡陌回过神来,也就与她轻轻道:“没什么。只是我心里,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府里的人,只比现在要热闹十倍的。”锦瑟听了这话,心里未免诧异,因就道:“是么?只如今这样多的人,我就已觉得忙不过来了。以前真的有那样多的人?”
阡陌听了,就知锦瑟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了。因就笑着解释道:“锦瑟,我说的热闹,不是人多,而指的氛围。”他想了一想,却又不往下说了。“锦瑟,咱们这来回走的,却是忘了吃早饭了!莫如,还是回房去吧!”锦瑟也就点了点头。他二人不知,因这缀红轩的廊子衔接丽春堂,恰巧这个时候,沧月也从屋里出来,立在廊子下,遥遥地看着前方。这来回兜转的,越过重重的花丛,她的眼睛,一下就看见了那一边廊子下缓缓散步的阡陌和锦瑟!看着他二人在前相依而行,沧月的心里,早含了半坛子的醋了!阡陌——当真和姐姐这样要好么?她费尽心机的,竟是不能叫他到来这里看上一看,逗留逗留么?沧月的手里紧握着帕子,只是咬紧了牙,不让自己露出愤恨的神情来。在她看来,这都是锦瑟不给她留一点机会,她就是要这样全部霸占了阡陌。她就是存心想看自己的笑话儿。
碧云在后头,一直注视着沧月的动静。前方,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沿着廊子徐徐而行,她也看到了。碧云见了,就将手里衫子给沧月披上了,口里冷冷道:“二奶奶,你穿得这样少,当心着凉,到底穿上衣服要紧。”
沧月听了这话,就叹口气,说道:“碧云,我知道你哪里是关心我,你分明就是来看我的笑话儿的!到底我费尽心机地进了来,也还不过和在翠红苑一样,都是一人儿过一人儿住!”
碧云听了,就将衣服给她顺势披上了,口里就道:“二奶奶,哪里一样呢?分明在翠红苑时,您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可到了这里,您已经是府上的春二奶奶了!”
碧云这话里,却是含了讥讽之意,沧月也听出来了。不过,这会子,她也无心和碧云斗嘴儿了。到底,她现在的身份不同了,和碧云斗嘴也是在自降身份。
“碧云,我问你,难道你的心里,就不恨,就不怨么?”沧月转过身来,不想看那廊子下的一对男女了,只是往屋子里走。
那碧云见了,就对着沧月道:“二奶奶,您怎么不瞧不看了呢?依我说,您该继续瞧,继续看,然后在心里头深深地记住,永世不忘了才最好呢。”
沧月明白碧云的意思,因就坐了下来,叹道:“不想了,看什么呢?越看,心里头只越难过的。到底这来回兜转的,到底占了上风的还是她。到了最后,她总是能逢凶化吉安然无恙。一想到这个,真正我的心也疲累。”
碧云听了这话,却是笑了出声儿。听着这咯咯咯的笑声,沧月的心里自然大不悦。因就拉下了脸子,问她道:“你笑什么?我知道,你必然是在笑我。方才你就想笑的了。”
碧云听了,就上前鼓动沧月道:“我说二奶奶,您好歹也是主子,您还这样年轻,这天长日久的,往后您可怎么办呢?如果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就一直这样恩爱下去?您心头不憋得慌么?您的心里头难道没有一团火在烧么?”碧云鬼魅似的,只是在沧月跟前挑唆。
“碧云!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你在我这屋子里,当真就心甘情愿?想从前,你可是府里头号的姨娘备选。不想那件事到底被压下了。从此你也就失了势了。这会子,我干娘和姑太太也不那样待见你了。想你从前儿也是风光过的,这会子落差这么大,你心里真的都一一地认了?”
碧云就道:“二奶奶,我回不了头了。依你说,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沧月就道:“我不是你的肚里的蛔虫,你有什么法子,我怎么知道?”
“二奶奶,碧云只知道,从前你应我的,如今是一件也没做到。到底碧云也替你办了事出了力。不过,我想这些事,二奶奶心里只怕也早忘了吧?”碧云的目光更是阴阴的。
她这眼睛,叫沧月见了可是说不出的害怕。沧月就道:“不是我不想帮你,我比谁都想帮。但你也见了,我如今也不过就是这样,叫我如何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