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敬修捧着张居正的手条辗转反侧。直至天明方才略有倦意。便斜靠在椅子上。随意拿起一本书遮在脸上。小憩起来。
喂!你们看!我那状元哥哥居然是如此读书的!却不知这是读书啊,还是梦周公啊?
书房窗外忽而吵闹起来。
却是张静修带着惠儿穗儿露出小脑袋。叽叽喳喳的议论着。张静修还不时的指点着自己做着夸张的鬼脸。
紧接着门口传来李舟的声音:张小公子。你兄长昨日一夜未宿。
深感丢失面子的张敬修不满的看了张静修一眼。不悦道:你来父亲书房作甚,若是父亲知道你来此处胡闹。兄长却是不帮你说话。
切!要不是父亲没收了我的陀螺。你当我愿意来?这是整整二十遍论语,大哥你看看。若是合格了就把陀螺还给我吧。我知道陀螺就在父亲书房里。
自己来拿吧。张敬修对李舟吩咐了一声。房里瞬间多出了三个叽叽喳喳的小脑袋。
大哥!干脆把空竹。九连环。象棋…一并还给弟弟吧这样弟弟就可以招待穗儿和惠儿玩耍了。
就知道玩。怪不得父亲要把你的玩具都没收!张敬修嗔道。
也没有没收嘛张静修从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扒拉出一个木箱子,欢快的拍手叫了一声道:父亲说这些东西都是要静修用文章去换的。大哥你看。这个彩旗。是要用十篇文章来换的…这个风筝是要用……
看着眼前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满脸不舍的张静修。张敬修不禁莞尔。
张静修机灵,见状便贴了上去。拉着张敬修的手撒娇道:大哥。我一定会在父亲回来之前写好那些文章来换的。你不如且先与了弟弟我吧。
哼少来…张敬修看了小弟一眼:你八成是想叫惠儿穗儿帮你代写吧…张敬修说到一半。猛地一顿。好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似得。急促道:拿走拿走!赶紧拿走上一边玩儿去。说着一边推搡的小弟。一边对守在门外的李舟道:师兄。且守好门!勿要叫人来打搅我……
隆庆六年七月。张敬修得到旨意。进宫面圣。
翊坤宫内。张敬修终于见到了这位大明至尊。与几年前不同。隆庆的模样似乎更加憔悴。看这精气神儿似乎还没有站在他身边服侍他的老太监孟冲强。
微臣张敬修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心辅平身。看见这位曾带给自己颇多惊喜的爱卿。隆庆皇帝病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略有深陷的眼睛似乎也多了一丝神采。
谢陛下。张敬修从容起身。拱手而立。
嗯。沉稳了许多。隆庆皇帝微微颔首。你在苏州做的很好!没有令朕失望。
此皆乃是陛下洪福所致!臣不敢居功!
隆庆皇帝摆摆手笑道:爱卿。你且看看这翊坤宫!嗯?若非爱卿之良策。此宫焉能如是?说起来还是朕托爱卿你的福呐!哈哈哈…
陛下折煞微臣。
爱卿可还记得。那日在翊坤宫的对奏?你说要作朕的什么来着?隆庆皇帝似乎兴致很高。不断地回忆着过往。
臣说臣愿为一佣臣,及皇上之所急。向皇上之所想。以下辅上。让皇帝顺心而四海大治。张敬修道。
那么如今。心辅可还如前否?
纵然时光荏苒。日月飞逝。臣之心却依旧如前。
心辅…张敬修的对奏令听惯了直言劝谏,见惯了阳奉阴违的隆庆皇帝十分的受用。心辅你可知道。朕为何要在这儿见你吗?
臣愚钝。还请陛下点播。
这间宫室内。有了朕太多的回忆。朕的欢愉。以及…以及朕之宸妃的点点滴滴。
闻听皇帝自爆猛料。张敬修连忙跪地做惶恐状。
隆庆皇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丝毫没有发现张敬修的窘迫:当初朕初登大宝,曾欲打赏内宫。却不料被满朝的言官御史们揪住话柄。驳了朕的旨意不说。还一个个的直言劝谏。搞得朕好似纣王第二一般。朕无法。只得躲在了这翊坤宫内,暂避其锋芒。
陛下仁慈…张敬修恰道好处的接上话头。
嗯?你跪下作甚?且起身。我们权作闲谈。隆庆见张敬修起身继续道:先帝爷倚仗大礼议而一言九鼎,虽乾纲独断。大权在握。然则却使朝堂之上死气沉沉。张璁。严嵩父子先后弄权,朕即位后时时以此自省。广开言路。注重言官。言中者重赏。偏颇者轻罚。甚至在言官的劝谏下还一度罢免了高先生。呵呵…后来朕无意间来到了此处小宫。发觉此地隐蔽,便常以为躲避之所。
隆庆皇帝笑着看看张敬修。举手四处划了一下。这座偏宫虽然寒酸。却也是朕的心爱之地。后来。爱卿为朕筹来了银子。朕便重修这座偏宫,使其一跃为西六宫之首。
此乃臣的本分…
再后来。宸妃居住在这里。隆庆皇帝的脸上瞬间变得有些凄然。宸妃会跳舞,会唱歌,有时还会对朕耍耍小性子,有了她的存在,使得朕快乐无比。初始,朕还担心宸妃乃番邦女子。不通礼数。恐不容于后宫。哪知皇后和李贵妃都很好的包容了她。丝毫不计较她的无礼。
不料…不料…那人竟然敢背着朕…咳……背着朕。隆庆皇帝说着脸上忽然一白。似乎有些歇斯底里发作的前兆,不过他尚未说这么便忽然紧捂胸口,痛苦难耐。
陛下…太医。快传太医。张敬修吓坏了。慌慌张张的叫着。
张大人勿惊。陛下这是老毛病了。只见侍立在旁的孟冲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金瓶,从中倒出了一丸橙色的药丸服侍着隆庆服下,果然,须庚后隆庆皇帝脸上的苦色顿减。虽然还不时的抽抽冷气。但看样子已经无甚大碍了。
陛下还要善保龙体啊。张敬修无不担忧的说道。莫如还是传太医来…
隆庆皇帝挥挥手,打断了张敬修的话。太医并不能看好朕,他们只会给朕开一些苦药汤。
陛下。那暂请陛下先安歇片刻。由微臣来为陛下讲一些苏州趣事聊以解闷如何?
虽然隆庆皇帝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过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也只得同意了张敬修的提议,再说他也很想听听他提拔任命的“心辅”是如何牧守一方的。
张敬修便着重的挑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来讲。比如那些从西洋的舶来品。又比如一品居赌场的挥金如土。惊险刺激。听得隆庆时而轻笑。时而颔首。
张敬修眼见火候差不多了,隆庆的身子似乎也恢复了,便道:对了,陛下,您可知微臣有一“鬼见愁”弟弟?
嗯?讲!隆庆皇帝不疑有他。只以为又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臣那弟弟也名静修。不过乃是安静的静。天见可怜。那混小子不仅不静。反而时常仗着重慈的宠爱。把臣老家中闹的鸡飞狗跳。
后来家人无法。只得把那小魔星送来京城,想叫臣父管教一二。
哦?张师傅日夜操劳国事,少有归家,莫不是你家那小兄弟又闯了什么大祸不成?隆庆一脸笑意。
皇上圣明。想臣那小弟来京时。光是各样用来整人作怪的玩具便带了半车有余。初始虽慑与家父的威势,不敢胡来。然家父毕竟公务在身。久不着家。渐渐的那小家伙又固态萌发。直搞得那叫一个家宅不宁,四邻不安。
隆庆皇帝被张敬修夸张的修辞逗得抚掌大笑。许久,才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那张师傅想必也想出了什么克制这混小子的法子了吧?
有一次,那小子又闯了大祸。臣父借着由头一下子没收了那小子的所有玩具。任其哭闹哀求也无动于衷,只是明言。若要玩具,便誊抄些文章来换。如此一来,那小子把时间都用在了誊抄文章的上边,无心捣乱不说。这才学还有了些许长进。
妙!妙啊。不愧是张师傅,隆庆赞许道。想来心辅得有今日,定是和张师傅如此敦敦教诲密不可分吧。
哪知本该谦逊一番的张敬修却忽然庄重的一撩官袍下摆跪倒在地。大呼:微臣斗胆!敢请陛下三思。
隆庆被张敬修搞糊涂了。奇道:心辅何出此言?
臣斗胆。请陛下不要令臣查证宸妃娘娘一案。张敬修以头叩地。
隆庆皇帝被张敬修的一席话惊的哑口无言。顿时楞在当场。板着脸。满眼复杂的看着张敬修,不知在想什么。
张敬修!你放肆!一直侍立在旁的孟冲闻言跃前一步,指着张敬修的鼻子大声斥责。
陛下待臣恩厚!臣铭记于心!张敬修声音提高了几分,盖过了孟冲的公鸭嗓:所以臣才于今日劝谏陛下!恳请陛下切勿行此遗恨万年之事。
隆庆皇帝忽然冷哼一声:汝怎么知道朕要叫你查案?朕本以为汝乃朕之心辅。如今看来……说罢,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陛下,天家之事无小事。便是宫里小小的一阵云雨。在宫外也能被传为一场风暴。故而要知道一些消息并不难。
至于那些话。皆是出自臣之肺腑!臣实不忍陛下被庸臣。奸臣所蒙蔽。
张敬修!你在陛下面前胡诌…却是谁给你的胆子!孟冲心里没来由的一慌。他觉得若是任由张敬修再讲下去恐怕会大事不妙。
隆庆皇帝淡淡的瞥了孟冲一眼。只见这个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好似见了猫的耗子一般,以到嘴边的话又生生的有咽了回去。只是狠狠的瞪了张敬修一眼。退了回去。
张敬修见孟冲退了回去便继续道。
陛下!臣方才说。臣弟之事。倘若单论玩具一事。臣那弟弟用的是玩乐的时间来换玩具。事后虽空有了玩具,却无时间玩耍。岂不毫无作用?臣观陛下心中似乎对宸妃娘娘一案早以了然于胸。却不知陛下准备用什么样的代价去换取这所谓的答案?
代价…隆庆斟酌着这两个字。难道堂堂大明至尊令人查件案子还要付出什么代价不成?
似是看出隆庆的疑惑。张敬修道:臣若查案。誓必将此案大白于天下昭昭。以不负陛下厚望。但如若那样…敢问陛下,世人又将如何看待太子?
倘若此案真个大白于天下。世人恐将皆知李贵妃之恶名。那太子又将如何自处?隆庆现在虽然深恶李贵妃,却对太子却深为喜爱。虽然自宸妃一事后很久没有宣见太子,但那不过是他对李贵妃拿太子试探自己的不喜罢了。总而言之。隆庆并无换太子的心思,而且他只有两个儿子。还都是李贵妃所诞。若李贵妃成为众矢之的。那不仅太子的储君之位会被动摇。恐怕就连自己也有可能步武宗堂叔的后尘…只见隆庆一脸沉思。目光游离不定。
发现隆庆有些动摇。张敬修鼓鼓劲,再拜一下朗声道:宸妃娘娘生前得以长伴君侧。得万千恩宠于一身。去后又得陛下如此惦念…又复何求?陛下若悯其际遇。可再赐恩旨,抚恤其家人便可。切勿再肆张扬。扰宸妃娘娘英灵之安。
眼见自己陷垢冯保的利剑竟然要被张敬修三言两语的给化解。孟冲勃然大:放肆!张敬修!你怎敢对陛下的决定指手画脚。你莫非是要欺君吗!
欺君的不是张某。而是孟公你!张敬修早已对在一旁煽风点火的孟冲忍无可忍。此刻他直视孟冲的双目,冷冷道:陛下使你总管后宫。你却不思报效。致使宸妃娘娘遇难不说。事后还借着查案的由头。大肆排斥异己,甚至调拨两宫!孟冲!枉陛下如此恩待于你!你情何以堪!
皇上爷!这纯属张敬修的污蔑之词…孟冲踩着小碎步跪在隆庆身前。老奴的忠心…苍天可表…苍天可表啊!
隆庆心里憋着火。作色道:蠢材。自己去领二十廷杖!
孟冲闻言收住声音。可怜巴巴的朝隆庆叩了个头。踩着小碎步退下了。
张敬修自重生以来。头回见隆庆发怒。虽然面上不显。但内心却是有些惴惴。
心辅啊…隆庆的声音不冷不热: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些日子是朕过于执着了。反正朕也快该与宸妃团聚了。也犯不着在这宫里大兴事端了…倒不如多为社稷,为太子想一想。
陛下…臣万不敢存有如此心思。张敬修闻听隆庆的诛心之语慌忙告罪解释。
朕又没有怪罪你。隆庆皇帝居然笑了一下:你是太子的老师。心向太子也无可厚非。当年先帝爷在位。若无有几个对朕忠心耿耿的师傅。朕也不会有今日。
隆庆摆摆手制止了刚要出言的张敬修有些一语双关道:朕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罢了。可笑这满朝公卿,一个各标榜公忠体国。致君尧舜。其实却是满肚子的私心。高先生清正自守。但为人却极为刚愎。所以不免任人唯亲。堕了下乘。张师傅有海纳百川之心魄。然却为了能够保住自己的势力,抗衡高先生。不得不与冯保联合…虽是目前未现弊状,但朕也是深恐日后内廷势力尾大不掉啊。至于杨博和他的晋党。明面上和你父交好。暗地和高拱一派连亲。所作所为无不透着狡诈的商人脾性。朕深恶之。可恨那杨博还挟兵部自重。以朝廷的兵饷肥自己的身家…着实可恶!隆庆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张敬修一眼:心辅。朕想调你去兵部。你可愿为朕分忧?
张敬修心里一凉,暗自揣测可能是自己方才激怒了隆庆,要被当做隆庆射向晋党的炮灰了。这可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无奈。张敬修只得作激昂状仰首道:臣不才,愿为陛下效死。
呵呵呵。哈哈哈。隆庆忽然夸张的大笑起来:心辅。你太年轻。真是太年轻了。你不缺才干。缺的是对官场人心的洞察。看看你现在。要是真个把你留在京师,就凭你现在的水准恐怕也只能为朕效死了…怎么样?这几日被夹在朕和太子中间的滋味。若何?
看着大笑不止的隆庆。和中庸圆和哪点沾边?张敬修头一遭觉得自己所掌握的后世史料是那么的空虚。
原来陛下已经知道了?臣谢陛下不罪之恩。
罪你?高先生和张师傅现在几乎以彼此不容。朕在,他们尚可勉力合作。若是朕不在了。他们又岂会如现在一般?高师傅刚愎。手下又良莠不齐。必定斗不过你父。但你父又与内廷关系颇密。恐会被内廷掣肘。罪了你。难道你要叫吾儿去依靠那帮商人治国不成?
陛下厚望…臣……臣惶恐。但臣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重托!
隆庆略微颔首。今次你也算是拨了朕的虎须。这京师你恐是不能呆了。朕准备发你去戍边。漠北现在虽然平静。但若稍有动静便是雷霆万钧。你怕是应付不来。不如你便去西南吧。那里有你的老部下俞大猷。也有你的老对头弥勒教。还有你父和高拱的人马。形势错综复杂。对你也是一种磨砺。不过朕提醒你!和你在苏州所见不同。西南乃瘴气弥漫。叛匪丛生之恶地。稍有些疏忽便是万劫不复!你切勿耍小聪明!多听听久立边疆的将军们的意见!着小心了!
听着隆庆皇帝淡淡的声音,张敬修没来由的一阵心暖:微臣,谢陛下提点
朕最近对太子冷淡。这小家伙心里肯定也是不好受。你这个当老师不如去劝解一二。亏难你走了近三年,太子对你还是念念不忘。
陛下…张敬修还欲再言隆庆却已经兴趣缺缺下了开口逐客道:舐犊之情人皆共有。但朕身为帝王。却是有些身不由己的苦衷。心辅可速去。
臣告退。望陛下善保龙体。万岁万万岁。礼数十足的朝这位大明至尊道别。张敬修缓步退出那座富丽堂皇的翊坤宫。望一眼那巍峨的牌匾。张敬修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欷歔。暗道这怕是自己最后一次面见这位“老实的聪明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