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是怎么回事?首辅值庐内高拱把圣谕推到桌前。青着脸质问着一干心腹。这张敬修怎么跑到广西去了?
  韩揖上前捧着圣谕一字一字的边看边读:圣谕。韦逆不习王化,反覆无常。久叛不定。为祸不轻。苏州知府张敬修自到任后颇有建树。考核上上。深得朕心。着领兵部侍郎衔。赴殷正茂军前参佐军机。监军讨贼。
  元翁。此是下官的主意。韩揖老老实实的一拱手。大大方方的揽下所有罪责。背着元翁私自主张实乃是罪该万死。还请元翁从重责罚。
  高拱花白胡子一挑脸上满是讥讽:韩大人平素自视甚高。不想此次竟是为达目的而拜求孟冲。哈哈哈,却不知得到这个结果后那些忠诚之仕对此又何评价?
  韩揖低下头。默然不语。
  老师。韩大人这次虽然有求于那孟冲。但本意是好的。今番把张敬修调任离京师也是件好事。再说能够借着张敬修的任命在张阁老和杨大人之间打下一个楔子。确是件无心插柳的好事。还请老师息怒。见韩揖如此“仗义”齐康脸色略微发红。连忙出言助拳。
  张敬修不是杨博。如果你们觉得能够使他如杨博一般在外奔波数十年。而无暇他顾。那就大错特错了。杨博在朝无甚根基。行事以稳为主。算是晋党的一面巨盾。而张敬修…哼。那小子年轻气盛。机灵圆滑。深得陛下与东宫之心。实打实的是张叔大手中的一柄长矛啊。
  对这个曾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刻挺身而出的学生,高拱倒是没有过多责难。缓缓的环视一眼众人:你们以为把张敬修调离中枢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说着高拱冷哼一声言道:那只不过是将这柄明枪变成暗箭罢了。说罢高拱整整袍袖。理也不理一干心腹,径自看起奏折来了。
  永定门。自嘉靖三十二年建成起便成为了京师的正南门。每年每日从不间断地吞吐着来来去去的人群。自然而然的永定门的城门官是一项油水颇多的差事。虽然在南来北往的贵客高官面前不得不卑躬屈膝,但来自商贾们颇多的进项与抽头。却使的无数人等挤破头皮的争抢这一职位。
  现任的城门官王墩便是凭着自己的不懈钻营得到了这一职位。昨日,他被上边告之说将有大人物莅临,叫他做好准备,机灵如他。二话不说马上带着手下一干兵卒将瓮城打扫的一干二净。甚至还从别处借来了一些屏风遮盖住污浊的墙壁。
  次日凌晨。城门尚且未开。睡眼惺忪的王敦被一阵喧闹惊醒。疑惑不定的他趴在窗头定睛一看。只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顶气派的官轿。数十匹骏马。马上尽是些雄武健壮的大汉。或挎腰刀。或持火铳。目不斜视。接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来到他窗前道:城门官是吧?你且勿慌。再歇息片刻。按时开启城门便是,此间自有我等照料。
  瓮城内。小桌前。父子对坐。一壶甜酒。几道小菜。
  父亲公务繁重。却还来为孩儿送行。孩儿不胜惶恐内疚。张敬修看着眼前略显憔悴的张居正,无不感慨。算上今日。张居正大概已经半个月未归家了,堂堂帝国次辅,要见见自己将要离京的儿子竟然还要挤压自己睡觉的时间,赶在早朝前在永定门瓮城草草一见……
  哈哈!你这小子!如今眼界是高的很呐!张居正爽朗的笑道:当初为父给你出了三个主意。不想你竟然一个也未采纳!张居正含笑着打量着眼前的孩儿。因为行将远行。张敬修未着官袍。一身紧袖束身的服饰。虽少了些雍容,却显得十分干练。
  父子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近况。互相慰藉。但更多的时间则是默默的相互对望。直到耳边传来了城门开启特有的吱扭声。张敬修才低下头。说了句豪无头绪的话:昔日孩儿曾以鱼和熊掌来劝戒父亲。今日看来却是显得有些事不关己了。
  张居正如何不知张敬修的真意?只见他板起脸。严肃道:遇事谋而不断!行事便为其所乱!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
  张敬修闻言缓缓起身,将张居正的杯中斟满甜酒。又朝着张居正一躬到地:孩儿受教。还望父亲多加保重
  这混小子……张居正摇摇头看着张敬修迅速离去的背景。捧着杯中的甜酒。转而来到城头。目送着那队逐渐消逝在视野中的轻骑。缓缓的饮尽杯中之酒,张居正轻轻跺跺脚,舒展了一下,收起眼中的笑意,转身离去。而此时的永定门下已经传来了一些赶早进城的行人客商的些许喧嚣…。
  坚城。垛边。父送子别。几丝银缕。一骑绝尘。
  相比于永定门送别的凝重。钟粹宫内的气氛也不遑多让。
  太子爷……张鲸看着眼前蔫嗒嗒的太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虽然他不知道怎么劝解,但还是出口呼唤道。
  太子却只是抬眼看了看他。继续蔫在那里想着自己的事情……
  话说自昨日张敬修在钟粹宫露了一面,为太子讲述了自己在苏州的颇多趣闻后。“当然还有西方的一些科技,重要国家云云。这是这几年来张敬修一直着力在太子面前传授的“要务!”
  太子便满心以为自己的张先生又能伴在自己身侧,朝夕向自己传授那些闻所未闻新奇无比的奇妙知识了。满心欢喜的太子自然情绪大涨。直到睡着了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意。而且今日还早早起来。细细叮嘱了内侍。要为张先生准备一些先生最爱的冰镇酸梅汤。以备张先生解渴之用。
  不独太子。钟粹宫的宫人们更是如此。在钟粹宫中。所谓的“美差”便是陪伴太子玩耍取乐。能拉近自己和太子的关系不说。单单就是玩耍也能略略驱散这森严宫禁的一些阴霾压抑。
  而侍候太子读书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讲师们的长篇大论常常听得那些目不识丁的宫人们晕头转向。若是宫女们还好。只是忍受着枯燥。低头站上那么一二个时辰便算熬过去了。但内侍们却遭了殃。不独忍受那些烦躁的课程。还要被那些自诩正人君子的讲师们以防贼的眼神居高临下的蔑视着。而且有时倘若太子功课不佳。那些可怜的内侍还会被讲师们冠以“谄媚太子令其无心读书”的罪名被拉出去责罚。
  所以那些陪太子读书的基本都是些无权无势,又初来乍到的小太监。
  当然。讲师们对宦官的仇视却是本着众生平等的后现代意识。并不因为你的老资格而减小。反而你在内廷的资格越老。地位越高。所受的仇视便越大。
  指桑骂槐。盛气凌人。声色俱厉。不哂一笑。便是讲师们对付这些所谓“太监前辈们”的常用武器。
  偶尔有老太监们受了气。挨了罚。便会在小太监们面前长吁短叹。张口必言张先生云云。虽然他们未必都受过张敬修的好处。但他们真真是全部都没有受过张敬修的气。太监也有自己的人心好恶。随着太监,宫女们的口口相传。一个幽默风趣。博闻广见。学富五车。随和有爱的张先生的形象便在这钟粹宫里日渐丰满了起来。
  而且自从昨日见到了那位一直由前辈们口口相传的张先生后。钟粹宫的大小内侍宫女们愈发印证了传言的真实性。纷纷抢着在张敬修授课的侍候服侍太子。不为别的。就为亲身听一听那些自己能听懂的。来自宫外,甚至是国外的奇闻妙事。以往人见人躲的苦差事。竟变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最终还是张鲸硬着头皮铁着心肠从那些百般祈求的宫人们中挑了几个相对沉稳的老内侍。才算了事。
  然而却不料在满腔热忱的钟粹宫上下的目光中徐徐进殿的却是一袭红袍,夹着书卷的马自强。马侍郎。
  马自强一开始并未感觉今日比之去日有何不同。像往常一样走进殿中。放下书本。拿起茶盅。准备润润嗓子开讲。
  不料触手的冰凉。使他心头微微一惊。举起茶盅轻轻撩开茶盖。一股酸甜的梅子味道飘然而至。马自强不动声色。暗暗环视周围。立马感受到了殿内气氛的微妙,
  太子身边侍立的是那些以往授课时根本见不到面的那些所谓“有头面的太监们”他们虽然低着头看着十分顺从。但仔细仔细还是能看出他们眼中带着的失落和失望。
  太子更是如此。浓浓的沮丧之情甚至已经摆在了脸上。耷拉着的小脸上似乎还有几滴晶莹闪过。
  这是委屈?还是气愤?
  马侍郎反正是不知道太子怎么想。他只知道这似乎又是因为张敬修的缘故。
  这张敬修在这三年里和太子说的话。相处的时间。还没自己三天多!太子怎么就那么记他好。对他念念不忘阿?马自强似乎也被殿内的气氛所感染。只见他无力的放下手中的酸梅汤。对太子说道:殿下。张大人他得了陛下的授命。以往广西上任去了。所以。这讲筵还是由老臣来担任的…
  一堂奇妙的日筵结束了。听课的固然是浑不在意。神游方外。讲课的也是毫无兴致。草草收场…
  太子爷哎。您这是怎么了?冯保刚给李贵妃请过安。照例来看看太子。
  大伴。张师傅怎么又去了广西?可是本宫昨天有什么欠妥之处?太子一脸委屈。
  昨天张大人没和殿下说什么吗?冯保奇道。
  张先生说了好多。不过本宫老是分不清张先生所述的江。河。湖。海。洋的区别。莫不是张先生生气了?太子仔细的回想了一下。弱弱道。
  嘿。这张敬修倒也会来事儿,还知道办了好事。由别人嘴里说出来要强似自己上赶着表功。冯保捏着光秃秃的下巴暗道。反正这宫禁之中毫无秘密可言。太子纵是一日不知。可两日三日后,当事情传的沸沸扬扬的时候太子又岂能不知?也罢也罢。便由我这个当世叔的来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吧。
  眼见太子还眼巴巴的瞅着自己。冯保连忙弯下身子。无比郑重的对太子道。殿下。此番张大人外放。无缘中枢。实乃是因为太子殿下阿。
  太子闻言急道:阿…我就知道。昨天非是本宫不认真……
  非也非也。冯保无奈的摇摇头:张大人何许人也?岂会在意些许小事?此番张大人是不得不走啊…
  难道又是高胡子不成?太子眉毛一挑跺跺脚。此人最是可恶,偏生父皇还如此信任与他。
  眼见太子被自己潜移默化的如此上道,冯保心下大喜:此番不独高拱,还有孟冲莫大的功劳!孟冲借着那个西域藩妃的身后事为自己谋利。还妄图陷诟贵妃娘娘的声誉并动摇太子的储君地位。
  这…似乎。本宫与孟冲又无甚过节。太子有些犹豫。那个孟冲虽不似向冯保一般与自己熟络。可对自己也是一向的笑脸相迎。巴结备至。若说他想对自己不利。倒也不能令人完全信服。
  噫?不想这老货在太子心里竟还有些地位?冯保眼中闪过一丝恶毒:殿下岂不知?张大人便是因为看穿了孟冲的险恶用心。于御前揭露并大骂孟冲。还使得那个恶奴挨了足足二十廷杖…不过自己也因此得罪了孟冲和高拱一党。被外放广西那瘴雾之地啊。
  啊?太子十分震惊。他小小年纪又自幼被呵护备至。那抵得过宫廷的那些勾心斗角?闻言惊了半响。才咬牙切齿道:不想此奴便是所谓的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竟和高拱相互勾结,隐藏至深!还妄图对本宫不利。若此。父皇为何还要将张先生外放?这样岂非正遂了贼人的意愿?
  太子殿下。陛下身体近日一直多有微恙。对高拱。孟冲的约束也是大大不如过往。陛下为了保张先生,才不得不将其外放。以免其在京师为贼人所暗害阿。
  太子闻言默然良久。明晃晃的眼中闪着从未有过的决然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