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的宴会开始了,说是宴会,其实也和升帐点兵差不多。几位将佐介绍一下战局。大家一起讨论参详一二。然后说说下一步方略。以及战术。唯一不同的,便是每人身前多了一桌美酒佳肴。气氛也少了些许升帐点兵时的威严肃杀罢了。
当酒过三巡。李延出言勉励大家尽忠王事之后。一位年轻的偏将便开始汇报各地战局,战况了。
末将以为。韦逆气数已尽。败逃之势一显无疑。此时当快速进兵将其击破,然后肃清余党,捉捕漏网乱贼则一知县可胜任矣。听完那偏将所言后。俞大猷一口喝干杯中之酒,请战道:此刻马浪已破。贼将黄朝猛授首。正是其士气低落之际!末将原为前部先锋直插古田,攻破韦逆老巢。戡平乱匪。
俞大猷话音未落却听见一个声音响起。马浪距离古田尚有些距离,且其中险阻繁多。补给多为不便,若再为敌军利用,则恐与战局不利啊。
诶?这声音倒是有些熟悉。张敬修循声望去。却正是曾与自己和于慎行在京中把酒言欢的胖子,现任广西巡按御史的刘台!
只见那胖子仿佛又胖了一圈似的。青色的官袍都几乎兜不住他的一身肥肉了:俞将军勇猛可嘉,然下官以为我等乃是王师。当以王道用兵,步步围剿,不给韦逆半点翻身机会。倘若因猛进露出些纰漏为匪所趁,倒是不美。
下官却不那么认为!那马永良又跳了出来。一脸悲壮道:大军粮草日费糜多。广西遭逢战乱甚久。就拿桂林一府来说吧。府库空虚殆尽。偌大之米仓几乎粒米可数。俞将军之策快速简捷。上可戡平乱匪以谢陛下,下亦可减轻广西府库之负担,以全万民。还请大帅三思…
看着马永良那张一脸为民请命的脸,俞大猷似乎也被感染了。直接跨出自己的席位,单膝向殷正茂跪倒请命起来。
那边御史刘台未免殷正茂难堪。赶忙出席相扶,却不料那俞大猷竟然一把推开刘台,对其毫不留情面道:而今。战机在前,稍纵即逝,却不知大人为何百般怯战?
此话虽是明冲刘台去的,但在座的诸为文官将佐岂不知其深意。纷纷将目光投向正在一边正襟危坐的殷正茂身上。
眼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殷正茂也不着恼儿。只是对着张敬修呵呵一笑。自顾低头饮酒。
刘台正被俞大猷激的下不来台,却忽然听见殷正茂的笑声,不解的一回头。正看到殷正茂旁边一身便装的张敬修,顿时便释然了。颠着一身肥肉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了。
眼见宴会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宴会众追着蛛丝马迹纷纷把目光集中到了正在乔装殷正茂亲随的张敬修身上
在殷正茂一边张敬修眼见无法。只得起身给大家行了个罗圈礼:下官张敬修。见过总督大人,见过在坐各位大人。因为来得匆忙,风尘仆仆之下未敢贸然与各位大人相见,哈哈,一番唐突之下还请各位见谅海涵。
哈哈!好说好说,张大人来此与我等共同讨贼,以后当要多多盘桓关照一二才是。张敬修话音一落。便有一些地方上的官员将佐满脸堆笑的应和起来。作为地方官吏,他们可没心思搀和到朝中的党争对决里去。最大的梦想就是平安的度过任期。若是能再捞几笔。便是心满意足了。
不过总督李延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又是一个软钉子丢了过来:张大人是吧。本督对大人威名早有耳闻。传张大人直面数千弥勒匪兵尚且能羽扇纶巾谈笑自若。怎么,本督一个区区的宴席倒把张大人弄得藏头露尾起来?阿哈哈。莫非张大人以为本督比那数千匪兵还可惧不成?
哈哈!大人剿匪多年,这一身威严岂是区区教匪可比。小小的反讽了一下李延剿匪不力后,张敬修掉过头,冲着有些发愣的俞大猷笑道:本官中庸之才。那当得如此赞誉。想必是俞将军抬举,说罢竟然朝着俞大猷摆起假招子装模作样的谦虚起来。
张敬修的反常只把俞大猷吓得够呛,久历沙场的老将军讷讷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一言不发的喝起了闷酒,便是迟钝如他。也看出了张敬修心里强压的火气。这位莽撞的将军顿时有些萎顿下来。
李延先被张敬修不卑不亢的回敬了一下,然后自己手里的“请战先锋”又其被压制,自然是心下忿忿,无心主持这宴会了。主人既如此。这宴会的气氛也便低落了下来。各位要好的官员将佐也在私底下交头接耳。随着议论声渐渐多起来,竟显得有些噪杂。
马永良见李延形状。有心表现一番。便理理袍带,一本正经的对着张敬修行礼道:下官马永良见过张大人。曾闻大人曾在苏州运筹帷幄大破数千教匪。今日一见,不胜荣幸。
马永良不怀好意。张敬修也心里明镜似的。假作不查的和身旁的一些官员交谈起来,硬是把马永良晾在一边。一套封建社会特有的等级制度被张敬修玩的是滴水不漏。
那马永良也只能是暗暗叫苦,虽然张敬修只是个初来乍到又无实权的监军,但却毕竟顶着兵部侍郎的官衔,与他这个小知府恍若云泥。就算他再是不满,也不能上去拍人家不是。
直到有几个实在看不下去的官员朝张敬修打眼色,他才恍若突然发现似的低呼:不想竟没看到马大人,疏漏之处还请马大人海涵,本官这里给马大人赔罪了
不敢当。不敢当。眼见人家张敬修也赔罪了,场面话也说全了,马永良又能作甚?只能是一笑揭过。然后老老实实的问道:张大人莫非也是支持那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战法喽?
此刻那马永良真是一脸惨淡,也没心思用那些华丽的辞藻来突显自己了。看的张敬修一阵阵的好笑:本官亦是这种观点。
哦?下官愚钝,敢请张大人教诲一二可否?马永良似乎觉得张敬修已入彀,脸上又浮现出了笑意
看着马永良那自我感觉良好的作作表情,张敬修心里一阵阵的厌恶。但看着众人的目光都渐渐的集中过来张敬修也只得说上几句:我王师之优势乃在人多势众,装备精良,士气高涨,而韦逆之优势却在经营日久,人心多为归附,且对地形,地势颇为熟悉,若我方孤军深入,一旦深入韦逆腹地。则无疑是弃长取短,实乃不智。
哈哈哈,马永良年不过三十余岁,也是少年得志,先前被张敬修晾了一会儿早就羞怒非常,此刻抓住机会立刻反驳道:何为经营日久?那韦逆不过先后两代。岂能与我大明立国两百载相较。说着好像自以为运筹帷幄的侃侃而谈道:百姓久沐皇恩,自然是心思报效,又岂会心向那叛逆?
再者,我国朝立国以民为本,如今大军日费糜多,百姓早已困顿不堪,良田荒芜,片片萧瑟。如今有俞将军的速战之策,利国利民。还望大人勿要因朝中之事而连及百姓啊。
看着一脸悲愤直言犯上的马永良,张敬修心里又气又乐:乐的是这个人的表情变化如此之大,便是相较川剧变脸也是丝毫不下一二,气的是那马永良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的把张党的小算盘给捅了出来。虽然这步步为营乃是稳妥万全之策。但也不乏张党私下秘授殷正茂拥兵相抗李延的意思。
这点小九九无论是朝中的张居正高拱还是地方上的殷正茂李延。甚至是一些出离两党之外的清流也心知肚明。但这个马永良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捅破这层窗户纸倒真显得不那么“守规矩”了。
这马永良如此,不光是在场诸人,便是两广总督李延也有点愣了,虽然他和殷正茂分属高张两派,又向来不合。但毕竟大敌当前,还保持着基本的合作,眼看这马永良竟去捅这层窗户纸,李延的心里也悬了起来。生怕这张敬修再说出些什么过激的话,彻底击破两党之间脆弱的和平。
呵呵,张敬修笑了一下。扫视一圈。将李延的不安。马永良的轻狂,殷正茂的轻笑。刘台的担忧和俞大猷的不解,以及在坐众官的惴惴尽收眼底。淡淡回敬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马大人不过一知府,目光局限也是情有可原。直视着马永良的眼睛张敬修言之凿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等浅显道理便是些许未进学的黄口小儿都耳熟能详,何况朝廷衮衮诸公?
马大人的眼睛盯着的,无非是粮食军饷。而粮食军饷则又是出自百姓。故而马大人为百姓计。仗义执言。力主出站。然否?
马永良琢磨一下,点点头,言道:广西遭逢乱匪日久。连着首府桂林都是不久前收复的。此刻处处都是百废待兴,哪还有余力供应大军?
这便是本官说的局限性。首先!这些粮食军饷乃是由东南调拨而来。广西自己未出一分一毫,还广受救济。何来广西无余力供应大军一说?
眼看马永良张开了嘴,张敬修摆了摆手,嘲讽道:这粮食军饷出自百姓辛苦劳作不假。但我大明的士卒将校却非是百姓而何?马大人你欲用百姓之性命而换取百姓所供之钱粮,哼哼,真是本末倒置,滑天下之大稽
下官哪有此意!下官……马永良脸上红的几乎滴出水来。刚想辩解几句,谁知那边张敬修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自古兵家,未算胜而先算败,本官敢问马大人,倘若放弃步步为营之策,孤军突入。一旦有个闪失,你马大人可有后招以为照应?
按…按照当前战况…韦逆已经兵无战心…我天兵乃是摧枯拉朽之势…
哦?兵无战心?请问马大人,若韦逆真是兵无战心,那区区一座马浪城为何会爆发如此惨烈的激战?且深入地方腹地,旨在速战速决,倘若被拖住,迁延日久。一挨战局有变,你马大人有什么万全的办法把这只突进的军队接应出来?还有面对补输送的困难,天气的晴雨变化,气候地形以及毒虫瘴气。你马大人又了解多少,可有周全的办法?本官到是愿闻其详。
说罢,张敬修不再言语。静静地等着马永良的下文。
可怜马永良不过是个文官,有兼上任未久。对这些连殷正茂都有些头痛的问题自然是毫无办法。不过他倒也干脆,一躬到底。自认冒失。回席位去了。
经过马永良这档子事儿,这场所谓的“庆功宴”已经彻底失去了其本身的意义,大家皮里阳秋的互相吹捧几句,拖了些时间,便各自散去。
贤侄今天的那些言论倒是出彩。但此番言论后贤侄可就把自己置身于高党的对立面了,在想超然物外可就难咯回去的路上殷正茂在马上笑呵呵的对张敬修说道。似乎他对张敬修今天的表现很是满意。
呵呵就凭侄儿这张门长子的招牌摆在这里,哪还用什么言论?张敬修笑道
心辅啊,你看这李延如何?殷正茂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和张敬修并了并马头,压低声音道
刻薄,自大。为一县令倒可侃侃称职。张敬修不屑道。
那贤侄可否想过这仅有县令之才的李延为什么能做到两广总督呢?
难道非是高阁老任人唯亲?张敬修不解道。
高肃卿的亲信多了,他李延又算个什么,殷正茂狠道。一个三甲同进士,高肃卿恐怕都不会拿正眼去看,又岂会将他视为亲信?
世叔?这…。?
殷正茂摆摆手,示意张敬修附耳道:那自嘉靖年间便以任职广西,而且,其非常热衷于于韦逆交战。可以说他虽是文官却是靠军功起家的。
这怎么可能?一个靠军功起家的总督竟会被一些乱匪打的如此狼狈,连省府都丢了…猛然间张敬修忽然一拍大腿。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中升起。
世叔我什么都不知道,殷正茂见张敬修似有所悟,点点头,继续道:但是唯一有点十分可疑,韦逆攻略地方的所任官员,大都与李延不合,而前一阵子韦逆攻破桂林,更是死难了十余名掌握了李延罪证欲要联合上本弹劾他的官员。
嘶…。张敬修倒吸一口冷气,难怪今日这马永良总是有意无意的把李延放到自己和殷正茂的对立面。原来这李延竟和高拱不是一条心,啧啧,看来隆庆皇帝说的没错,这广西真是一锅乱粥,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而且本以为强势的高党竟然是最弱势的一方,名义上的高派两广总督竟是个举着高拱旗号的山大王。似乎还和乱匪有所勾结,看样子是在玩着养寇自重的把戏,而这个“寇”还好似一把尖刀一般,总能砍向自己对手的头颅。
殷正茂见张敬修似乎在消化自己所说的话,也不多加打扰。兀自的信马由缰,欣赏着路边的景色。
看来这并不单单只是殷正茂想挟兵权而抗衡李延。而是李延想打乱殷正茂的布局从而拯救乱匪。可以想象。一旦俞大猷被激出兵,那等待着他的无非只有灭顶而已,而随着俞大猷军的覆灭,殷正茂布的这张大网也将被撕开一个大缺口。若是再进一步想想,倘若这次不是殷正茂及时调兵增援,没准儿俞大猷现在就已经被围在马浪城了,这也就可以解释殷正茂初始的怒意和其往俞大猷军中安插大量眼线的用心了。
不想此事却是如此凶险,敬修请命,亲自坐镇俞大猷军中,务必不会令其轻易出兵。
如此也好,马浪以克,大军再无云集此处之理。四处抽调的兵力也当速速调回,勿使韦逆抓住疏漏,而俞大猷那里自有新的任务,贤侄今日不妨宿在我处,你我小酌几杯权当接风。明日你再去俞大猷那边。如此可好?
若此,侄儿便厚着脸皮叨扰了。张敬修一拱拳,和殷正茂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