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想必陛下也听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故事吧?张敬修轻呷一口酸梅汁。笑着看向御座上的朱翊钧。
有的!张师傅讲过,出自贞观政要·论证体。原文是: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朱翊钧眨着眼睛,认真的说道
陛下英明。接下来的故事,便是要印证这句话了。哦?朱翊钧有些好奇。催促着张敬修速速讲来。
耶明消失的那些日子,并没有如臣所想的在中原疲于奔命。反而是拿着中原的法坛,据点作为诱饵,吸引朝廷的注意。自己暗中的将苗疆的平民往山寨集结。由于弥勒教在苗疆经营日久。集结众人并不怎么费力。甚至还有大量的苗民闻听明兵将至,心惧之下主动拖家带口的往弥勒教总舵山寨而去…
那弥勒教主耶明虽然重伤,但毕竟是习武之人。将养了几天便可带伤上阵,指挥弥勒教众们与明廷周旋。
反观明廷一方,江湖人士,青城剑派,东厂番子,和少量官兵,虽然人多势众,但毕竟不属于同一体系,再加上没有正规的统帅。于是平素行动难免相互掣肘。一来二去的,明廷和弥勒教间的争斗便胶着起来…
由于没有正规的统帅,林枫这个佐击将军的头衔变显得有些惹眼了。在青城派和白三娘的鼎力支持下,林枫临危受命,出任起了临时指挥的角色。领导众人的举动。
逐次推进,步步蚕食。这是曾经殷正茂对付韦银豹的策略,被挪用到此处却是恰到好处。
弥勒教兵力不足,无法顾及总舵外围的据点暗哨。便将兵力集中龟缩,重点布防。
而明军吞噬了外围的据点后,终于和拢了包围圈。一场惨烈的攻山战就此而发。
居高临下,占据地利的弥勒教众从容的借助密林,山石的掩护用弩箭檑木击杀着明军。还在整个弥勒教总坛周围布满了陷阱。暗哨。
而明军也是不甘示弱。进攻受阻后,明军士兵们就地取材,将眼前的密林巨木化为了一座座投石车。日夜不停的抛掷着石块。
虽然明军投石部队的准度十分的差强人意。不过那声声的巨响和不是的惨叫对士气的打击却是巨大的。
当然,针对着明军的投石车,耶明想过各种办法,比如小股部队决死突击。或者瞒天过海的指东打西。无奈林枫好似钻了牛角尖一般。无论耶明使出何种办法,他就是护着投石车不动。
随着伤员的逐日增多,慢慢的,山寨的人手便显得有些局促起来。老人,孩童,和避难来此的妇女尽皆被征用,令他们服侍伤员,或者修筑工事,运输弩箭。
而来此的壮年男子则被分发兵器,征用为兵,一时间,弥勒教的总坛竟也是旌旗猎猎,气势汹汹的架势。
围城……这才是真正的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想进来…
山寨里不缺粮食。虽然被阻断了水源,但所幸苗疆夏季多雨,山寨的日常饮水倒也可依靠着雨水暂保无忧。唯一所忧虑者,便是药材的稀缺。
苗疆的夏季温热潮湿,蚊虫繁多。哪怕是普通的一处箭伤也及容易在不经意间感染…
这日,张敬修正在教导叶子镛叶子钺习字,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张敬修都小院。
哟?林堂主?不知林堂主怎生到此?倒是稀客,快快请进。身在山寨的张敬修其实并没有收到多大的影响。除了行动稍有受限外,几无其他改变。依旧是每日和叶子钺,叶子镛两个小子谈天说地。日子一天天的倒也是无忧无虑。
李舟看到林冲来此,稍稍一愣,紧接着手扶剑柄,侧身挡到了张敬修身前。
林冲的脸色稍稍一黯。紧接着抿了抿嘴,直接切入了正题:刀兵无眼…本座曾在苏州领教过张大人的医术,如今…
张敬修打断林冲的话:林堂主的意思在下明白,可是一者在下并不精通医术,二者倘若我等医治其伤势,其痊愈后势必再回战场。杀我明军士卒,于情于理在下都没有相帮的理由吧?
林冲闻言一愣。缓缓道:张大人的意思,本座明白。不过,本座叫张大人医治的伤患,都是身受重伤,再也不可能重回战场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他们现在被集中安置在山寨的废弃仓库中,无医无药,若是大人放任,彼等只有死路一条…林冲小声说道。
林姐姐,能让子镛去帮帮忙吗?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叶子镛合上书簿,红彤着眼眶:苗疆百姓有此大难,皆罪与我等…林姐姐,能叫子镛前去出份力吗?
叶子钺没有说话,悄悄抬眼看了看张敬修,却起身站到了叶子镛的身后,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少主…
师兄略通医道,倘若实在无法,张某便去给师兄打个下手吧…沉默了一阵后,张敬修言道:子钺,子镛。从这些天的接触来看,你等脾性并不坏,只是涉世未深,不懂得世间的人情冷暖。尤其是你,叶子钺,你虽是满腔热血,但做事却有些不顾后果。如今你等去接触些伤员,却也不无益处。
林冲感激的点点头,测瞥了李舟一下,随即赶忙转过身,引着张敬修一干人等往那废弃的仓库而去。呕…尚未进门,便听的身后的叶子镛被血腥气熏的一阵干呕。
你们虽也曾呆过我明军的伤兵战俘营,但毕竟我天兵仁德,管其医药,所以并不似这里这般,毕竟是经历了“一江河烤炙人肉”事件,故此张敬修虽然脸色苍白,却也能定住心神,轻轻拍拍叶子镛的肩膀,以示鼓励。
随着半掩的木门吱吱呀呀的被推开。一股浓重的腥臭气迎面扑来。大量的蚊蝇在室内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
与那些活蹦乱跳的蚊虫相反的。这里的伤员却寂静无声,好似任命了一般,一个个委顿在地上的小草席上,任由着蚊虫的叮咬,闭目待死,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呻吟。
这间仓库本是弥勒教用来存放箭羽,军械的地方,如今箭羽军械被挪运前方,这间空荡荡的仓库便被用来安置这些伤员。
连个窗户都没有,莫非你们教主还真以为自己能佛光普照吗?张敬修看着眼前的惨状心里又气又寒,指着仓库两侧仅有的两个排气孔怒道。
各位父老。这位是…这位是佛爷为大家请来的郎中…林冲咬着牙,避开张敬修的目光,转向里边的伤员介绍道
伤员们仅仅是抬眼看看,便又把眼睛闭了起来。显然,林冲的谎话并不能骗过这些将死之人。
张敬修也不理尴尬不已的林冲,气沉丹田,抢上一步喝到:本官!乃是大明兵部右侍郎。詹事府左中允,钦命广西监军张敬修!本来死气沉沉的伤员们终于有了一丝动响。纷纷用那空洞的目光在这个白衣男子的身上扫来扫去。
张敬修之前在中原做过什么,他们可能不知道。但是现今明军为何来此,他们却一清二楚。
你等听真了!张敬修环视着伤员们一扫之前低调的样子,摆出大明官员的气势:这场战争!是弥勒教和我大明朝廷之间的战争!无论孰胜孰败!死的!都不应该是你们!所以!本官希望你等活下去!不要不明不白的当了这场与你等无关的战争的殉葬品!
想想你们的家人。他们可能留守在你等的家中,可能依附在弥勒教的庇护所内,但不管他们身在何处,他们定然是心忧你等,心念你等!他们在等着你们回家啊!
张敬修说着沉下语气。本官张敬修,在此诚邀你等!诚邀诸位守住性命!大家一同回家!
回家……
回家…………
回家!!回家!!
张敬修的善机变,能体察人心终于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在他的三言两语之下,伤员们的目光不再空洞,眸子里似乎闪动这一丝别样的神采。
这屋子太过闭塞,且蝇虫繁多。如今本官要先在室外为彼等搭建一处简易庇护之所。林堂主可否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拨下一些人手药材和艾草?
人手艾草尚且好说…但药材…林冲说着低下头去…药材实在是……
即如此,那本官便要弥勒教内的全部藏酒,和大量食盐,林堂主?这些可以满足吗?
此事极易,却不知…
张敬修也无心和林冲解释那些感染,杀菌等后世术语,扭过头,对李舟道:师兄,我记得屋内尚有一些白药,且去拿来。聊胜于无吧…
大约过了两三炷香之后,十余位弥勒教众在吕叔的带领下来到了张敬修选定的空场,用木棍,麻布开始搭起了一个个建议的棚子
那里虽然空旷,不遮阴,但却也少有蚊蝇,张敬修对着伤员们解释着,并鼓励他们道:一会儿挪动的时候,势必会触动伤口,当大家感到疼痛难耐的时候,想想家人!想想等待着你们回家的家人!忍住疼痛,活着回家!
大约一个时辰后,张敬修和那十余个弥勒教徒准备了简易担架。开始搬运着那些伤员。
加把劲儿,在往右挪一下,马上就能挪进担架了…张敬修蹲在一旁用手支住一个汉子的脖颈。一边给他些支持,一边加油鼓劲儿
那汉子似乎是腹部中箭,伤口又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已然肿胀溃烂,稍有些挪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啊……只见那汉子猛的一挺身,往右一错,将身子摔进了担架。
好样的!这样你便又离回家近了一步。张敬修取出早已预备好的干净麻布,轻轻的拭去汉子伤口处的污血,鼓励道。
汉子虽然疼的满脸是汗,但还是艰难的朝着张敬修笑了笑,用沙哑的嗓子轻轻的说了句谢谢
这样的场景几乎发生在每一位伤员身上。那些平素憨厚的庄稼汉,猎户,药农,即便是受了再重的伤,也依旧是一副憨憨的样子。对着那些照顾自己的人给予最大的善意。或许,在他们看看来,他们的命运似乎是应该是付出,付出,再付出。故而偶尔受到些恩惠便有些受宠若惊了。
伤员们很配合,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已将房内将近二百伤员运到了空场。由叶子镛,叶子钺带领着几个弥勒教徒照应着。
张敬修环视着如今以显空荡对仓库。虽然伤员们被搬走了,但血腥气味依旧浓重,蝇虫们依旧乐此不疲的飞来飞去。
张大人…一个弥勒教徒小声的在张敬修身边耳语几声。
随后,只见张敬修点点头,跟着他来到了仓库都角落,那里整齐的码放着几具伤员的尸体。
张敬修摇摇头走到一具伤员的尸体旁边,那伤员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五六多样子,下肢一片血肉模糊,似乎是被明军的投石波及。
伤员似乎刚刚断气未久,是听过了张敬修的讲演后才没了生气的,此时他空洞的眼睛微张着。虽然没了神采,但还是能看到对归家浓浓的渴望。一行浊泪尚且悬在眼睑,将将欲下…
你等好好辨认一下这些尸体,取些个遗物交给他们的家人,好歹让他们的家里得个信儿,留个念想……正说话间,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山寨正前方明军士兵投石的巨响。
唉…一将功成万骨枯…张敬修蹲下身。轻轻的合上了伤员的双目,并擦去了他眼角的泪痕…叹道:说这些怕是为难你等了…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深夜。当伤员们大抵睡去后,张敬修留下了两个弥勒教徒看护伤员,自己带着另外的人围着篝火商量:我们没有药材,也没有正经的郎中,更没有处理伤员的经验…张敬修脸上一丝神采也无,只是淡淡的平述:照此以往不过是令这些伤员们换个干净的地方待死罢了…
咳…一个弥勒教徒轻咳了咳嗓子,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又生生咽下。
吕叔却接过张敬修大话茬,叹道:张大人此话不无道理。然现况便是如此,虽然这大山之上遍布草药,然却有明军层层阻隔。难也…难也…
唉…说是重伤员,其实仅有几个是伤及肺腑,余下的不过是伤及腰腿,再难上阵罢了,教主把他们这样弃之不顾,未免…说话的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教徒,此时的他瞥眼看像伤员的方向,叹了口气心有戚戚的说道。
听了老教徒的话。叶子镛不自觉的低下头。倒是叶子钺底气不足的强辩了几句。
求人不如求己,倘天不助人,人当自助…张敬修缓慢而坚定的言道。
大人的意思是?
其等的伤势你等也大抵明了。严重则已,却并不致命,目下所虑者。唯有伤口恶化,溃烂一条。张敬修说着闭上眼:本官已经调用了此地的全部酒浆和大量食盐…
嘶…虽然张敬修并未说明,不过众人却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吕叔犹豫再三,却还是拱了拱手:大人…此法…
除此开外,尚有他法乎?
啊…………………
天明的空场好死炼狱一般,充斥着惨叫。对于张敬修的建议,伤员们并没有过多的反对。蝼蚁尚且偷生,何况这些归家心切的伤员呢。
不过伤员们虽然同意了张敬修的做法,却依旧难抵那钻心的剧痛。试想一下,当那伤口不慎滴入伤口是何等的剧痛?何况是用酒水洗涤伤口?
不住的惨叫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饶是叶子钺见惯了生死,也难以释怀此等惨况…更别说年岁尚小,自幼被人悉心照料的叶子镛了。
子镛,你和子钺去厨房将水烧开,撒上一些食盐。今后伤员但凡饮水,便要饮用温热的淡盐水。你二人可承担此任?
叶子镛满眼复杂的看了看伤员们,忽而狠狠的握了握拳,满是坚定的点点头。
由于初始处理不当。许多伤员的伤势已经大为恶化。伤口脓肿,溃烂,散发着阵阵恶臭。
张敬修经过一番考量,不得不令李舟和吕叔二人操刀,将坏死的肌肉切除,直至见到鲜肉位置。这样一来,便又是一阵哀嚎。
有承受不住如此剧痛,径直晕死过去的伤员还好说,软着身子,任由李舟和吕叔操持,消毒包扎后便无事了。
那些一直保持清醒,不住哀嚎的伤员们才是真真的令张敬修等发愁。不得不分拨两组。每组三人,由李舟,吕叔分别率领,每当吕叔和李舟持刀割除死肉之时,另外两人便负责按住挣扎不已的伤员,并将一根木棍放入其口。
阿…随着一声闷哼。之见一根木棍滑落地下。而伤员口中竟是咬着张敬修的手掌。
李舟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反而那个弥勒教徒有些着慌了。这一慌,伤员的身子便有些歪了。上下挣脱的力度也大了许多。
定住神!压住!张敬修咬着牙,从嘴里迸出几个字,而后便用空余的左手揽住伤员胡乱挥舞的双臂,任由着自己滴血的右手被伤员狠咬。
不知是过了多久,张敬修只觉得手上力道一松。随后身边传来了李舟的一声长吁。
伤口处理完毕…师弟,你的手怎么样了…
张敬修脸色苍白,机械的抬起右手。
麻木早已取代了疼痛。却见那伤口处血肉模糊,细看之下甚至可见森森白骨…张敬修不忍细看,轻轻握了握拳,感到右手行动并未受限,便放下了右手,随意找个麻布一裹,朝着李舟摇了摇头。
清洗一下伤口吧。李舟走上前去,不由分说的变将张敬修手上的麻布拆开。舀了半瓢酒水淋着…
在酒精的洗涤下,伤处的麻木很快便被疼痛所取代。张敬修虽然努力的忍耐着,不过脸色却是由白而红,最后红彤彤的好似关二爷再世一般。
李舟又是一声长吁。又气又疼的望着自家师弟的伤处:小心些……
而此时,那伤员似乎也换过神儿来。对于自己剧痛难耐之下的所做似乎十分愧疚,嗫嚅着向张敬修请罪。
为了救你本官可是糟了大罪…你若不坚强的活下去本官可要对你严加惩办!一番张敬修式的勉励后,只见叶子镛捧着一碗盐水缓缓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