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边侯林兴文立在书案前,怔怔望着窗外,窗外一派春光明媚,庭中精心种植的那株西府海棠正值花期,小半红艳的花蕾缀在枝间,如胭脂点点,大半怒放的花朵粉中润白,有如晓天明霞,娇艳撩人。
春色醉人,而韶光难长存。林兴文指尖拈起被风吹落在书案上的海棠花瓣,心底泛起一阵阵深深地悲凉。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想当年跟随梁王的几名老臣,如今多已作古。如自己的父亲,如万老将军。余下的或已捋爵,或归隐于野不问朝事。梁王这些年越发的刚愎易忌,宫中的戚妃、朝堂上的玉相和吏部尚书韩培、侍郎宋泽等人,沆瀣一气,只管哄着梁王行事,借机大肆网罗党羽,排除异己,右相鲁俊生、兵部尚书管仁昕只手难挽狂潮,如今朝政竟是溃烂如斯!
可怜父亲当年慧眼识珠,一手将萧遥扶成一代名将,将将头角展露,自己还以为梁国中兴有望,或可起霸图天下之心。倒头来,却生生被一众小人逼反燕州,自毁长城!
这些目光短浅的狗营之辈!前些时日争论不休,竟是定了朝议,将破锋将军府一撸到底。
若梁王气量能容萧遥,适才重用,玉金成何至于如此妄为,竟不顾后患,在燕、淮两军夹击之时暗中勾结万老将军的庶子,扶他上位,狠狠从背后捅了锦城军一刀。
这一刀斫下,断送了锦城一万多好儿郎的性命!
萧遥长居锦城,只两年前回京一次受封述职,自己虽与他接触不多,却也大概知他性格。这一刀,是捅进了萧遥的心口,砍断了他对梁国的那份牵念!
萧遥降了,脱了梁国这个沉闷的樊笼,在燕州军中如鱼得水。他是出族之人,无牵无绊,父亲认他为义子,也仅是私下受礼,并不上官牒。
亏得如此,自己这个闲散侯爷前日还是被梁王御前训诫,责令务忠心守责,不可数典忘本,务严约幼弟,令其管束好锦城军,不负天恩!
天恩么?林兴文取出丝帕将手中揉碎成末的花泥轻轻拭去。前日午时,破锋将军府七岁以上的男丁在菜市口一处斩首,老老少少百余人,鬼头大刀一落,腔子里的血喷出有几尺远,血浸泥中,今日尚湿,血腥之气散过了整条街。
万璞存不也是被他庶弟逼的么?万良璧自以为搭上了玉金成的腿,可以一施抱负,再不屈居嫡兄之下,可以扬眉吐气,还能为他生母讨一个诰封。
都成了笑话,都成了虚妄!失了沧州,身死名败,反成了玉金成之流的替罪羊!
只是如今非常之机,守城之将败死,梁王恚怒之下,并不按律例将犯官家眷流放,他既恨万璞存献了沧州,又恼万良璧是扶不起的阿斗,雷霆之下,竟是下了如此旨意。
梁王,怎不想想万老将军为何会死,万璞存又因何而残废?!猜忌良将,纵庶灭嫡,满门抄斩,呵呵,着实让人心寒!
林兴文捏紧了拳头重重捶在书案,院门口传来了妻子冼月华的声音,“侯爷还在书房么?”
不待守在院门的小厮开口,林兴文早踱出了书房,“月华……”,看见妻子脸色愤然,神色凄惶,不由咽了问话,只过去扶了她进来。
先扶了她坐下,又倒了杯温水递至妻子手中,方温声道:“出了什么事了,不急,慢慢与我说。”
他与妻子结缡三载未有生育,因父亲过世又守孝三年,至今年妻子方才有孕,如今刚坐满五个多月的胎,才放她出门走动一二。
冼月华看着丈夫小意温存的模样,眼圈一红:“那日韦夫人几人就与我商议,几人凑些银子出来,将万老将军的两个女儿先赎身出来。”
林兴文点点头,此事他亦知道,当日受训诫之后,管仁昕悄悄召他到揽月楼一间包间中密议,同在的有好几名武职将军。
几人心中悲愤,又不敢擢梁王之怒,便定了由家中夫人出头,先将破锋将军府的几名女眷赎身出来,本是同僚的女儿,又是内宅的无辜女子,何必教她们陷身那污淖之中?很该援手一二。
冼月华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谁知今日韦府的大管事去了教坊司,才知破锋将军的那对双胞胎女儿并不在此,韦管事四处使银子打听,说是……”
说到此处,冼月华气得手微微发抖,林兴文细心地帮她轻抚着背,顺顺气,冼月华拉过他的手紧紧握着,咬了咬牙恨声道:“说是梁王下旨的当日,黑羽卫抄家时就直接将万老将军的两个女儿带走,送进了漱花别院。”
林兴文的手一僵,漱花别院虽不是明产,上京略有些权势的人却都知道,那是玉左相的产业,里面叠山重石,飞流引瀑,生生造出一个人间仙境,更兼侍立娇娃无数,俱是薄衫轻裳,肌肤半露,入院游乐的客人,只要看中,便可随时随地召而淫之,便是梁王,也乐而往之。
“万老将军那对双胞胎女儿年方豆蔻,平日里贞静温雅……”冼月华说不下去了,一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一边将脸颊慢慢贴在丈夫的掌上,“阿文,我好怕……”
怕家人也溅血街头,怕自己或自己的儿女今后也会落入那生不如死的境地……
林兴文轻柔摩挲着妻子娇嫩的脸,柔声安慰她:“月华,不用怕。梁王已经训诫过我了,不会再有别的事了。”
冼月华柔顺地点点头,双手箍住丈夫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衣襟上,不出一声,似乎这样和丈夫相偎,他的体温就能暖和自己寒栗的心。
林兴文的手摸过妻子的秀发,在她后背轻轻地拍着,一下,一下,自己的心却缓缓地沉入了冰冷:他不想跟妻子说,前日管仁昕提醒他注意,他也不被人知地察觉了,自己的府外有黑乌卫的形迹。
梁国立律,黑乌卫掌暗部,查百官谋逆、违律、违制诸事,可直接提入诏狱审理,并不须经三司。
因为萧遥,梁王如今对定边侯府颇有芥蒂,加上二弟在锦城掌兵,虽派了监军,却是要把这一府人死死扣在手里,防止锦城有什么轻举妄动。
林兴文想起了小时无聊,在花园中玩耍看到的一幕情景:两枝花叶间,一只蜻蜓撞进了蜘蛛网,拼命挣扎着,却被迅速赶来的蜘蛛一层层吐丝缚住,直到再也不能动弹。
林兴文不自觉地抚上胸口,他觉得那处有些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