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病房有点静,他睡熟了,很安静地闭上双目。只有短暂的睡眠才能让他忘却心里承受的巨大创伤,可怜的近乎麻痹的睡眠才能令他稍稍舒缓肉体上饱经的剧痛。
小小是个可怜的孩子,噩运似乎毫不吝惜地垂涎于他,让他一次又一次饱受戕害。
十年前,我和小小约好了要去爬山,可是他爽约了。后来我才知道,小小的家里出了变故,他父母外出的时候发生了事故,双双丧命。于是小小就变成了孤儿,来到了这家孤儿院。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小小的父母是双亡了,他总该有其他亲属吧,再者,父母们总会留些东西吧,比如说房子,存款什么的。他怎么突然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孤儿呢?关于这件事情小小一字不提,我也没想过要问他。
知道了小小伤心欲绝的遭遇,我是很替小小难过,可是我心里却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兴奋而快感。
我因有过这样的情绪而感到可耻,无可救药。我也无数次梳理过,为什么会荡起这么可耻的心态。
大概是由于妒忌而产生的幸灾乐祸,小小有富裕的家境,比孤独飘零的孤儿不知要幸福多少倍;也许我有一种病态的心理,喜欢见到别人倒霉;也许,我仇恨所有幸福的人。
其实这些都是不靠谱的梦呓,一点也不着边际。真实的原因只有一个,我是个冰冷的冰人,习惯了冰冷和凛冽,因此忍受不起带有温暖的情谊和友好,温暖会让冰人融化,进而体无完肤地灭亡。我情愿把友谊理解成赤裸裸的交换,利用,施恩图报。
小小风调雨顺的时候对我真的很好,很多事情上都会给予帮助,我却找不到一点机会来回报这份好和恩情。如今不一样了,小小变成了孤儿,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和回报小小的恩情了。
可是,当我见到小小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掉泪,一张一张烧毁父亲的画作的时候,我的胸口有如万箭穿心一般剧痛,窒息。我挥起左掌击打在自己的右手臂上,打裂了自己右臂骨,试图用麻木中的剧痛盖过狼心狗肺的可耻。
小小真的是个聪慧的孩子,他博学而深刻,可有一样,小小是个老实的孩子,他腼腆且不善于与人纷争,这样的性格在孤儿院里肯定会受人欺负。
有一个叫萧的孩子,平时的萧总是任劳任怨,谁有困难就帮助谁,谁饿了就会把自己的东西送给谁。萧这个人好评如潮,孤儿院的大人们也喜欢他,夸奖他懂事,乐于助人。
几天前,萧邂逅了平生最大的幸运女神。他让一个有钱的人领养了。孤儿,能让有钱人领养绝对是一条好出路,从此攀上高枝,风调雨顺。一些有心机的孩子,总会效仿孔雀那样,把最闪亮的一面展示给外界,吸引一些有钱人的关注。
萧就是这样的人。
这天,萧过来看望我们这些苦苦挣扎的孩子,还带来了好多礼物。萧送给了我一个遥控小汽车,我把这个小汽车送给了小小,哄他开心,希望他能早一点从丧父母的苦痛中解脱出来。
萧瞧见了,夺过小汽车,还打了小小,说:“瞧你窝囊样,这是我的东西,就不给你玩。”
我气不过,打了萧。
萧自然打不过我,他回家恶人先告状,说我故意欺负他,还抢了他很多东西,包括钱。事实上,那些钱是我用玻璃球赢来的。
萧的父母竟然找到了孤儿,他们骂我是野孩子,疯子,还扇了我一个耳光。
简直吞了豹子胆!天才廿宇怎么甘心受这个窝囊气,虽然那一年我也只有六岁。我拿起开水暖瓶,狠狠地泼向对方的脸,再一脚踹向其服部,然后,补加一个扫腿。
廿宇说过,这辈子决不允许自己受欺负,这是铁律,决不变。宁可死了,绝不变。
由于这事,院长说要把我撵走。
事后,经过芷茗同院长苦口婆心的斡旋,院长才大发仁慈之心,勉强留下了我。
自此之后,我特别讨厌孤儿院,讨厌院长。
当我在病房门口杵立了一个小时,小小总算醒来了,他一股脑坐起来,双手抱拢他的脖子,似乎刚刚从梦魇中惊醒,也似乎从安详的睡眠中苏醒过来,再次面现实中的噩梦而无所适从的无奈。
我进去,见到他苍白而冰凉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以至于不知所措,只是用倒杯水给他的方式尽力打破呆滞地杵在这的尴尬。
还好,他真口渴,一下子全喝了。
最终还是小小先开口说了话:“莎妹来过了,她身边还有个人。我没讲过他,不认识,大概是他叔叔吧,要么是她的舅舅。”
我也没见过乔莎的叔叔或者舅舅,但是我能够确定,他一定是乔莎的舅舅,绝不会是叔叔。
乔莎过来的目的也很明显了,她希望让舅舅支付一些医疗费用。事实上他舅舅不算是个有钱人,就算人家肯出,也拿不出多少。乔莎的爸爸和叔叔那才是财大气粗的商人,可是因为我的缘故,他们同乔莎父女、叔侄女关系很是隔阂。
他们一开始就坚决反对乔莎陪在我身边,用他们的话说,我就是一个小混混,小流氓。乔莎偏偏不服从,宁愿离家出走。
这个情况下,他们怎么肯出钱替小小治病。
“乔莎知道你的病了?”这一句问的很是苍白无力,也很虚弱,很虚伪。
“知道了,其实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小小多少有些意难平,他没有唉声叹气,却是无名的忧伤,“我不想你们替我分担什么。一个人的事情,尤其是临死前的事情,自己一个人面对会好受一点。哎——”
他终于肯唉声叹气了,说明他冰镇的情绪下面还是有一点叫做希望的东西,他不想死,不想离开。
“哥,如果我走了,你要好好的成长。好好照顾莎妹。”
原来他的唉声叹气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离开后的不放心,不放心我,也不放心乔莎。
“你知道不,乔莎身边那个人,他说你什么,他很瞧不起你,还说乔莎的父亲家,他们叫你小流氓。哥,这样不好,知道不!你有那么好的天赋,只要努力一点点,肯定是人中龙凤。不要让人瞧不起,不要低人一等。”
我捏住他的手和胳膊,按他做下。
请不要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好吗?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我们还是换一个话题吧,情急之下,我终于问出了多年一直藏在我内心的疑惑:“小小,你没有其他亲属了吗?”
“其他亲属?”小小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他没有听清,没有反应过来,还是他内心根本就不存在“亲属”这个概念。
我简单诠释一下:“那种有血缘的亲戚。”
“血缘就是个屁!王八蛋!”他的口气很冲,呼吸明显加快,他那只握着我手腕的指头抓紧了,颤抖。
小小很文雅,是个文质彬彬的。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冲动,第一次愤慨。
血缘就是个屁——
我却还在做梦一样幻想着自己的家,幻想着有个完整的家,幻想这温情脉脉的母爱,幻想着厚重的父爱。
想到这里,我的肚子再次作呕。
不知是手药物的作用,还是病情的摧残,小小很疲惫,他无力地倒在床上,轻微地说了句:“让我再睡一会。”
今天小小的话不算多,却多是他一个人在说。他刻意不留一点空间给我,把我所能说的话压缩到最少。
我给他盖上被子,拿来五盆他最喜欢的迷迭香,摆在他的床头床尾。然后去医务办公室,找医生询问病情,还有需要为此支付多少费用。
治疗这个病的最后手段当然是手术,骨髓移植。这需要运气更需要金钱,骨髓需要海配,要有骨髓配型相符的捐献者,要知道这个几率非常的低。除此之外,还需要准备一笔数额惊人的费用,至少需要三十万,加上后期的用药和治疗,实际费用远远超过了三十万。
如果放弃手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只能是化疗了。化疗也只是权宜之策,不会完全治愈疾病。
三十万,哪里才能弄到这么多钱。
孤儿院的财政早已捉襟见肘了,他们说什么也不会拿出三十万,就算有,他们也不会发这个善心。
芷茗?
相信芷茗能拿出三十万,可是我不能这样无耻,芷茗不是什么有钱人,再说了,她有自己的家,她还要照顾秋允和秋静,已经肩负了太多的担子。
社会救助?
我从来不会看新闻和官方报纸,那些东西都是放屁,今天这个孩子得到了全社会的捐赠,明天那个孩子引起了人们的共鸣,这些都他他妈地是歌功颂德幌子。谁要是相信这些,等着他们的帮助治病,那只有一个结果,沉默中等待死神的降临。
我要怎么办才能帮助小小弄到三十万呢?
小小,哥哥不会让你有事,哥哥一定会想出绝妙的点子。
昏昏沉沉中我也睡了,躺在医院走廊的长条椅子上。
也不知睡了多久,脑袋迷迷糊糊,最终是乔莎叫醒了我。
我站起身,身上的一条毛毯掉了下来,小小还在睡,只是胳膊上挂了一瓶点滴。
我这是怎么了,这可不是素来惊觉而敏锐的廿宇本该有的习性啊。有人在我身上放了一条毛毯我居然全然不知;护士走进病房替小小注射了点滴我竟然也不知道;乔莎来了,我也没有一点察觉。
乔莎冲我“嘘”了一下,然后说:“小小刚刚睡,毛毯是他替你盖上的。”
原来是这样,乔莎已经来了一会儿,小小也并不是真的睡了。
乔莎坐在长椅上抱住我的一条胳膊,往下一拽,于是我们并肩坐在了椅子上。
如果让其他人见到了这一幕,他们会怎么想,认为我们是一男同胞的亲兄妹,还是青梅竹马的两小无猜,亦或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
我真的希望我们是一对亲兄妹,而不是其它什么关系。
“小小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事情太突然了,我简直晕了,脑袋一片空白。”这是十足的谎话。
“没有怪你啦。”她微笑,把脸贴在我的胳膊上。“对了,我见到了芷茗,她脸色一点也不好,不知道怎么了?”
芷茗脸色不好!
不用问也知道了,一定是司徒博拒绝了她,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明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还是激荡出咬牙切齿的恨意来。这恨是因司徒博而生,却为芷茗而不值,更是为自己的稚嫩和天真而可耻。
“唯唯,想什么呢?”刚刚沉思一瞬,却让乔莎打破了,她站起来走动走动,然后冲向我问,“还是想个办法啊,要怎么替小小弄钱治病。我说服了舅舅,可他说了,只能拿一少部分,还有很大一块。我想去求求爸爸,也许——”
那爸爸两个字刚一冒出来,我瞬间打断了她——
乔莎啊,你千万不要再为我承担了,廿宇真的还不起。一个小小已经令我肝肠欲断,承受力已经达到了最强的负荷,若是再多一份好,一份善,一份恩,我真的会彻底崩溃。好善恩在其他人那里是最美好的风景,廿宇心中的风景已经枯竭,枯竭的风景会变成一道注满了剧毒的,永远也挣脱不出的藤条。
小小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要承担什么,我一个人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