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免遭遇司徒博的暗中跟踪,我在外面瞎逛了大半天。然后跑去沃尔玛买了小小最爱吃的玫瑰蛋糕,外加一盒狮子头。这些都是小小的最爱,如今手里拿着这些东西心里却是异常的凄凉。
大概是没有勇气见到小小,因此我回到了孤儿院。走到孤儿院我才从晕晕沉沉的情绪中走出来,小小不在这里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宿舍楼前栽种了好多花花草草,其中属鼠尾草最灿烂。夕阳之际,小小喜欢把脸躲到鼠尾草后面,静静地欣赏柔和浪漫的晚霞。天天如此,就算阴天下雨,不见了夕阳彩霞,他也会如此,目光深邃地盯着遥远的天际。
我问他:你看什么呢?
他说:眼睛除了看东西,还能感知。我想云彩后面一定有个世界。我在看,别人也在看,这就是我们共同的世界。
他说:香草有生命。香气,那是香草的语言,我们读不懂它,却能感知它。
于是,我就不再问了。小小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天赋很高。他总能冒出几句很是深奥的句子来,正如他的秉性那样,他说,他喜欢成为一个哲学家。
今天,一片片鼠尾草后面,冷冷清清。不见小小的身影。
我扭身,往医院的方向跑。手里的蛋糕和狮子头统统扔到了垃圾桶里。这个时候,他什么也吃不消。
到了医院,见小小躺在床上,他身上插了三根输液管,不同颜色的药液不停地往身体内流。
我去问医生,医生说,已经开始给小小治疗了,是化疗治疗,权宜之策。他还特意强调一下,快一点准备钱,三十万,骨髓配对成功了,需要手术。
“有了三十万,小小能活?”
医生说:“这还需要有适合的骨髓。”
“有了骨髓,小小能活?”
“希望很大,我们都是一流专家,手术成功率很高。”
晚间八点半,小小醒了,他的精神很好,很开心,一点也不颓丧。这样超脱的态度也许是他故意装出来给我看的。
他的状态蛮好是值得欣慰。不过,他说的话真吓人,醒来第一句就是:“哥!我梦见了爸爸,还有妈妈。他们说,他们想儿子,要我过去陪陪他们。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过去。你聪明,帮我想想,要怎么才能过去!”
他竟然这么平静,如赴一场盛大舞会那样从容镇定,这反常的举动,比他的话还要吓人,把我吓的不轻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别!不瞎说,别胡说。我们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好好治病。等病好了,我们一起去登山,看海。”
“不,哥,其实我一点也不怕自己得了什么病。爸妈离开那个时候,我就不想活了,可是,我不愿意自杀,我要找一个死亡的理由。如果真有灵魂,那么,我也不至于后悔。你说对吗?”
“对!不,不对!别胡说八道,不许你胡说八道。听到了吗?”我佯装愤怒。
小小呵呵笑,他表情木然,双目混浊。可是,他心里驰骋在一个圣美的世界里。
“答应哥哥,一定要坚强,活下去。好不?”我捏着他的手腕哀求他。
他混浊的目光有了点血色,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
“哥,你别难过。我怕,我活不到今年的春节了。如果我没了,麻烦你,多放一些烟花,真喜欢烟花的华丽。哦,对了,别忘了,如果我走了,一定要把那些水彩画烧了,那是我给爸爸妈妈画的,一定要带着水墨画去见爸爸和妈妈。”
“别胡说,你一定能好!”我坚持自己的信念。小小用插有针管的手一把揪住我。喊:“答应我,好嘛!”
我咬破了嘴唇,血液,全部咽了下去。颤巍巍允诺:“好,答应你。”
“还有啊——”小小说,“我知道哥很能干。求你,千万别替我操心,别干傻事。我这病,没什么价值了。”
我怎么可能不管,怎么可能放弃。我的脑袋,机械地频频点。
外面起了风,不算大,能听见树叶沙沙的声。夜晚,寥寥无几的星空,半个月亮,清晰可见的浮云。
原来,夜也会如此迷人。
只要还活着,你就会发现许许多多的美。乡村的美,夜空的美,宇宙的美。
小小,你放心,哥哥一定替你把发现美的生命争取回来。
小小,你一定要坚强,拼命地活,不允许放弃。千万不要让哥哥的付出化为乌有。
明天,明天是可怕的明天。也许今天晚上,将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欣赏美丽的星空了。也许明天,廿宇将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
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拿到三十万,我也豁出去了。
如果我死,小小活,那么很好。多么美丽大结局。
小小说过,他克命,克死过自己的哥哥。我也是他哥哥,不是嘛。我死了,他能活下去,这顺了命运安排。没什么不好。
可是,如果真的孤注一掷了,那我和司徒博永远不再是父子,芷茗的心愿也永远得不到圆梦。
我要怎么办?
一个是用真心待我的朋友,一个是徒有血缘亲情的父亲。两者之间真的要取一个,放一个。
为了小小放弃我和芷茗的幻想——
值吗?
我也时常想起同小小刚刚认识的一些片段,很平凡而单调,这平凡的单调给了我无尽的温暖和感喟,永远也忘不了。
那是十年前,无意中撞见了司徒博和另外一男人行凶的我,刚刚从流沙苑跑出不多远就呕吐虚脱,只好仰面朝天躺在一块草地上。浑身无力,再加上前所未有的惊吓,全身的肉体和骨头都在颤抖,我怀疑会不会因此而死去。
就这个无比脆弱的一瞬,一个童稚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喂,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我只能凭声音来判断此人,因为我连扭头翻身的力量都没有了。这是个孩子,男孩,他的年龄不会比我大。
可他的冷静又似乎不是个孩子,他没有急忙扶起我,而是等了一小会,见我脸上慢慢好转了,才问:“好点了吗?”
我试了试,可以点头了。
他这才我扶了起来。我盘腿坐立,后背靠到树干上,这个姿势让我感到安全。他瞧瞧我问:“你生病了?我可以去告诉你的父母。”
我瞟了他一眼说:“我是孤儿,你什么好处也得不到。”
“孤儿?”他恍惚了一下,“叫我小小吧。你叫什么名字?”
“廿宇。你知道了,我是孤儿。”我重申一下,自己是个孤儿,他不会从孤儿身上拿到利益。
“你饿了吧!”他简单地问了一下。我真的很饿,可我不承认,干脆地遥了摇头。自然界适者生存的原则之外,还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如果你想多一点生存的几率,那就尽量不要暴露自己的弱点,并把这形成法则,无论大事还是小情都要灌输到自己的行为当中,养成习惯。
“你等一会。”他撂下这几个字就跑开了,过了不大一会儿,他拎了塑料包裹的方便饭盒跑回来,香气喷喷,一定是他在附近哪个饭店买来的。他麻利地打开饭盒,递上说:“吃点吧,你一定饿了。”
我摸了摸衣服兜,里面什么也没有了,这意味着失掉了交换的主动权。
“你想换什么?告诉你了,我是个孤儿,不会有你想要的东西。那么,你说说吧,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听一听,如果可以,成交,不可以,一拍两散。”
小小把勺子推到我嘴前:“饿了,就快吃吧!我什么也不需要,这也不是什么交换。”
不是交换是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似笑非笑地说:“友谊和关爱,比交换珍贵。”
友谊和关爱,我能把这两个词的含义写成一篇作文。而此时,我竟然晕了,不知其真实含义。既然这样,那就吃吧。太饿了,不吃会饿死。两害取其弱,吃完再说。
交换条件不谈妥,香喷喷的东西吃起来也不是滋味儿。
这一点上我同后来认识的秋静很不一样。我们都是苦孩子,需要用自己的双手维系生命的延续。面对交换,秋静显得无力且缺少手段,她逆来顺受,不问条件就达成协约,用屈辱和承受情感的透支来换取一点可怜的所得。相对来说,她比我更弱小,更需要阳光来驱散心中的担忧、温暖自己,这一点上说,我同情她。事实上,我并不弱,相反,很是强大。我更多的时候是利用交换来检验自己的谋术,还有磨砺拳头的拳锋。
好比今天吧,我肯定要同这个叫小小的男孩谈条件。退一步说,条件谈崩了,这盒美味一样会变成肚子里的美餐,只是我有属于自己的办法和手段。别人想欺负我,想用欺辱脏水玷污我圣洁的躯体——休想。他们肯定办不到。廿宇,一个可怕且恐怖的天才。
哦,吃饱了,太舒服了,全身热汗淋漓。这盒饭要比孤儿院食堂的伙食好上许多倍。
我安静地靠在树干上,冷静地巡视周围和这个叫小小的男孩。我已经恢复了,脱皮结束的眼镜蛇重获了新生。纵然是狂风暴雨、严寒酷暑也打不挎我了。
小小天真地笑了一笑,问:“饱了吧?”
“当然,你说吧?”
他不就这个问题回答我,而是说:“你天天来这里嘛,身体不好就多注意一点。”
要他管。说起身体谁能比上廿宇强悍。
“如果没什么事,那我走了。”我冷冷地说。
小小把我随意丢弃的塑料袋和盒子拾起来,扔到旁边垃圾桶里。然后一点也不犹豫地说:“嗯,好了。你快点回去休息吧。”
他掉头也要走。这会倒是我有点别扭了,我不习惯这样的感觉。似乎,少了点什么,又似乎,多了点什么。那时的廿宇还说不清楚这个少了的东西是什么,这多了的东西又是什么。
倒是我犹豫了再三,最终才大声喊住他:“等一下,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你办的吗?”
“没有。你快回去休息吧,不然会感冒。”他走着回答,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苗头。我只好追上他说:“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我会好多好听的故事。”
我这个人不惧怕别人对我坏,冷酷,耍阴谋玩诡计,但是我惧怕温暖和真挚的友好。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大概我的生命注定需要冰冷来凝结,一旦遇到了温情暖意便会融化,从而丧失了生命的根基,进而死去。
他没有因此停下脚步,我们两人并肩往前走,他别头看着我问:“你不休息吗?”
“当然不用了,这点小病算不了什么。孤儿这么脆弱,早就一命呜呼了。”
他点点头,他让我先讲故事。吃人家的东西了,先讲就先讲。我讲了格林童话,然后轮到了他讲,他讲了安徒生童话。我玩起了高深,读了几首唐诗,他还给颜色,朗诵了几首宋词。
他一定有个好家庭,受到过良好的教育。
“你父母干什么的?”
“他们是教师。”
哦,原来这样。
这一次,轮到他问:“你怎么会懂这么多东西?”
因为我不认输,吃了比一般人多出几百倍的苦,受过比别人多出几百倍的累。可是,我不能这样回答,只好答非所问:
“你干嘛给我东西吃?”
这一次轮到他答非所问:
“我有个哥哥,他命苦,流产了。”
很少有六七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是流产吧?我明白什么是流产,因为芷茗是妇产科医生。
小小说:“见到你,想起了哥哥,就这么简单。”
“这样呀,我像你哥哥?”
“一点不像。”他不是在开玩笑,样子很认真。
“不像!”我糊涂了,“不像,那你干什么——?”
“虽然不像,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哥哥。哥哥,他留了很长的头发。”他那样子完全是瞎想。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光光的发梢:“可是,就算你的父母也不可能见过你哥哥,你怎么知道他有长头发?”
“梦见过。”
“你想让我做你哥哥?”
“不——”小小说,“我希望你就是我哥哥。”
这一句不因深奥而深入肺腑,而是因深入肺腑而深邃。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能领悟其中的真情实感,我一只误以为小小把我当成他亲哥哥的替代,而事实上他当我是哥哥,不是那个替代的哥哥。
“这样吧,你就叫我哥哥。”我干脆地说。这个交易——划算。
这一次小小真的有些犹豫:“有人说,我这个人克命,克哥哥。所以,哥哥他流产了。”
等等,细节上出现了纰漏。他说什么,克死了哥哥?不会吧,十月怀胎哥哥的时候还没有他呢。
“你没出生,怎么克死你哥?”
他说:“人的生命不会因为出生而就会一定存在,也不会因为死亡就一定消亡。那个时候我虽然没出生,命运的力量开始发挥了它的作用。”
呵呵,我喜欢这样的智慧,太平凡的语言会让人乏味。只不过我一点也不信命,至于那个运术,那是拳头打出的轨迹,谋略博弈过后罗织的权谋兵法。
“你迷信?”
“不——”小小说,“我不信迷信。我担心你害怕。”
“我——”险些喷出来,“告诉你吧,我廿宇就连玉皇大帝也不放在眼里。如果真有机会,我也要来个大闹天宫。”
“这样吧。我们谁也不是谁的哥哥,谁也不是谁的弟弟。我们就是朋友。”
我坚持:“不,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哥哥。”
小小让步。这样,我们成了暂时的兄弟。
小小弯腰在地面上找了半天,选中一块石子,狠狠地抛向天空。他说,他喜欢抛石子,感受石子从手腕飞出那一瞬间的畅快,无比的爽朗。
“喂,小子。”我说,“你那动作太刻板,抛不远。”
“我不是小子!”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罐百威,递了过来。
我拿过百威,郑重其事地启开啤酒。
咔嚓——
浓浓的酒花味蓬勃而出的气泡,还有膨胀出的凉爽。我出奇地喜欢开启易拉罐,不管是啤酒,可乐,雪碧,还是其它什么,只要是易拉罐都好。膨胀的那一秒钟,似腾飞的火箭一样,充满了力量和兴奋,他会让我时时记得:廿宇,你该拼搏了。
“给——”我把启开的啤酒递给他。
“你不喝。”小小好奇地问,“那你干嘛启开它?”
“我不喝酒。”
不错,我真的不喝酒。甚至说滴酒不沾。喝完了酒总是晕晕沉沉,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自然喜欢享受这样的快乐。但是我说过了,我是个谨慎而小心的人,决不允许自己晕沉。清晰,永远的清晰,清晰而灵性地面对周围的人和事。因此说我拒绝酒类。
小小拿过百威,他对于酒完全没有我这样的担忧。330M的百威,让他一口喝了下去。
“这样——”我上前纠正他用劲的力道和身姿,“教你怎么把石头抛得更远!”
“不用的。”他对这个不太感兴趣,“抛石头,不在乎远不远。我只是喜欢抛出那一瞬,用皮肤和汗毛感受石头飞出的那种加速。石头离开了手腕,那么它飞多高,飞到哪里,也就无所谓了。”
似曾相识的感悟啊!难道说,我们还真是一对亲兄弟。
这就是小小,一个有受着正统的教育,却有着一点古怪行为小男孩。他不喜欢花卉,却喜欢绿叶;他不喜欢花香,却喜欢有着香气的草类;他不喜欢全部的香草,只喜欢三种,迷迭香,番红花,鼠尾草。他喜欢栽种这三类香草,却不是按照它们的正常生长规律栽种。他要打破一些东西,再改变一些东西。打破和改变中寻求自己的寄托。
小小喝完了,他把易拉罐也如法炮制地抛了出去。他说:“你喜欢书,我那里有好多啊,拿给你一些吧。”
“谢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谢谢。“可是,我不需要。”
其实,我真不需要。
我算是个幸福的孤儿,我身边有一个叫芷茗的女人,她经常给我送好多好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她一走我就把这些东西送给其他孩子们。
芷茗还承诺说,等我长大了,打算送我去学校读书。我拒绝了,冷酷地拒绝。并不是因为恨,不是因为我想伤这个生下我的女人的心。而是因为学校里的那些孩子太笨了,他们会糟蹋天才廿宇的一世英名。
于是芷茗就买了许多教材和书给我,从小学到初中、高中的都有,我就天天学这些书。
我和小小相识也才不到半年,他的双亲在一次外出时除了车祸,双双毙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