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家很小的音像小亭子,独立在形形色色的门店之一隅,孤零而凋敝。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
今天,我走过它,擦肩而过。
骤然间,响起了一个温暖的旋律。太久了,这个旋律用她温暖的记忆猝不及防地融化了早已冰封的心扉。痛,痛出了泪水。暖,暖出了心酸。
雨的印迹。枫宁十根指头按到琴键上,她用旋律轻轻地诉说了她的心语,不离不弃。
如今,我们早已天涯海角。
我赶忙停下来,回身依声寻觅。哦,那是一家很狼狈的音像店,门脸乏味而单一,破了一道缝的玻璃上满是尘土。
如果它不是骤然响起了雨的印迹,那肯定要同它擦肩而过了。
枫宁,是你吗?我们也会插件而过?
我紧张起来,敏锐地巡视周围行色匆匆的游人,如若见到,一定要躲避开。幸好,这条街上不会见到枫宁。
倏地,遗憾俘虏了我的全部。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店里也很狭窄,一条过道,两排架子,上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光碟。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她正弯腰把架子上的光碟放到纸箱子里。
见有人进来,她好奇地打量了一眼,她居然问:“你有事嘛?”
这个问句有点尴尬,音像店来人肯定要买东西。我说了来意,问她买一张含有雨的印迹的光碟。
她才恍然大悟,才说,这里好久无人光顾了,周边开了多家大型音像店,谁会到这里来。她还说,再过三两天这里也就关门停业。
她选了一张光碟,说什么也要送给我,不是卖。
她说,我是这里擦肩而过的客人。过来明天,再不会有客人,哪怕是擦肩而过的客人也不会有。
临走时,她说了句意味深长的感慨:有些东西错过了,那注定要擦肩而过了。珍惜缘分。
我见她很伤感,似乎心里如我一样,有一个无力面对的心事。
刚刚走出来,收到一个短息:静,你想不到吧?枫宁决定参加那个辩论赛了。
哦,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原来,秋允他跟班就不懂我。
那个辩题绝不会引起枫宁的兴趣,再说了,她根本不是辩论赛辩手,怎么可能突然要参与进来呢?
这完全是秋允的一厢情愿罢了。
只是我有点不懂,除了廿宇,枫宁是知己,是知音,她是最懂我的人。她完全会明白,会懂得,我不是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才拒绝同她重逢!既然这样,她怎么会听信秋允的错误判断,非要加入辩论赛,像个弱智一样让人摆弄。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还是很让我欣慰。枫宁肯破坏晋级规则,逾越初赛,复赛,一步跳入决然,这绝对是个进步。从前,枫宁这个人太单纯,纯真。她把这个社会理解成梦幻的童话,相信人人相爱,人人相善,可是这个社会并不美好,充满了肮脏和罪孽。她宁可自己吃亏,也绝不僭越善良。宁可别人欺负她,她也绝不会反戈一击。
这里,我需要说一下秋允。
离婚当日的下午秋允就来找过我,我没有见她。她一直来了五次,我才肯见他。
就这样,我们的误会化解了。其实,我们之间也没什么误会,那天在医院里他让我滚,芷茗出了车祸,他情绪失控才会失态,我根本不会责怪他。换了我,我一样让他滚。性情中人,人之常情。
之后几年里,他一次一次抚慰我孤寂的心灵,一次一次给予我最厚重的鼓舞,一次一次陪我度过了落魄的荒漠。
如果没有秋允,绝不会有秋静的涅槃。
还有一件事情很多人都不可理解,秋允和廿宇竟然承认了彼此是兄弟,他们的关系也算不错。
不敢相信吧?呵呵,刚开始我也不太相信。
这个宇宙从不缺少惊喜。一片荒寂的野地上面,也会经常见到一两朵灿烂的野花,你一定会感到惊喜,却不会惊愕。因为你知道,这虽然少见,却不是不可能发生。
正因如此,纵然生命多悲怆,也会多了一点期待和感动。
不过他和廿宇的关系如之何,似乎同我毫无瓜葛了。因为我同廿宇注定不会有交集。苦难的幼年,教会了我生存哲学之一:在某些事情上,千万不要同命运抵牾。不然你会败得头破血流。
我情感中的交集,除了枫宁,再就是秋允。
我无数次央求秋允,如果见到了枫宁,一定帮我好好照顾她。同时,无数次叮嘱秋允,绝对不要把我的消息告诉给任何人,尤其是枫宁。
他问了无数次为什么,我无数次用沉默来回答他。
“静,你缺少朋友。”
“对。”
“你很在乎枫宁?”
“对。”
“我真不是很明白,既然这样,她又是你唯一的朋友。干什么不去找她?”
今天,他再次问这个。
如此,一定要有个答复:“因为我自卑,因为私生子的身份。从前是从前,如今很多人都长大了,枫宁也长大了,她是个单纯女孩,她不会拒绝这个姐姐,但是,她心里一定不喜欢同这样的姐姐继续交往。”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一个借口。其他人可以辩不出,秋允也不应该。
岂料秋允他不知疲倦地规劝:“不会,我相信枫宁不是势利的人。”
我当然知道枫宁不是势利的人,这只是个借口。我问秋允:“你怎么了解枫宁?你认识她?”
“不啊!”他说,“愿意是你的朋友,她一定差不了。”
“哦——”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秋允把我的借口当真了。他还费尽心机说服枫宁参加辩论赛。
想一想,可笑。
想一想,其实,秋允他真不懂我啊。
过了几天,秋允说了一个让我不安的消息:枫宁放弃了辩论赛。
秋允似乎不太理解,他踱步说:“枫宁怎么了,明明说参加,怎么突然变了。”
他很细心,用那个心细如尘比喻他也不过分。他很快注意到了我的表情,由平淡瞬间变成焦虑。
他试图安慰:“静,你相信我。枫宁她真希望见到你。她根本就不在意什么私生子。”
我知道,当然知道她不介意。
问题是秋允他哪里知道枫宁为什么放弃比赛,只要我懂,正如我懂她一样。她是个不忌讳风言风语的人,但是,她有属于自己的忌讳,她是个童话一样天真烂漫的女孩,她肯定不会用不光彩的手段剥夺其他人的利益。就算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也会心甘情愿奉献出来。因此,她断然不会染指此次决赛了。
哎,我还误以为她变了,变得可以适应这个社会了。可惜,她一点也不变。她还是那个纯洁如白雪一样明净的枫宁。
这能不让我不安吗!
没过几天,秋允急吼吼地告诉我:枫宁家出事了,父母双双入狱。
听来如一个两代人恩怨情仇的故事,这个故事真就发生在枫宁的身上,发生在我最最敬佩的长辈——枫宁的父亲,市长枫铭昇身上。严谨一点讲应该说是枫宁的养父枫铭昇。
十多年前,有三个人,他们分别是枫铭昇,司徒博,亚宁——枫宁的生身父亲。
他们三人利用特权进行了一次腐败交易。事后,三人由于分赃不均起了内讧,亚宁想把抱自己的女儿枫宁离开这里,溜之大吉。枫铭昇和司徒博并不太介意多分点少分点账款,但他们担心日后亚宁把当年地勾当捅出来。枫铭昇和司徒博商量妥当,把亚宁诱到偏僻的流沙苑,趁机杀死了亚宁。司徒博打算斩草除根,掐死亚宁的女儿,刚刚三岁的小枫宁。情急之下枫铭昇良心发现,不忍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夭折,他救下了亚宁的女儿,并领回家收养,起名枫宁。枫铭昇异常疼爱这个女儿,为了把全部父爱投注到枫宁身上,他拒绝生育,全新呵护培养枫宁。
枫宁借用催眠术回想起当年的记忆时,枫铭昇毅然决然地投案自首。临走时他告诉枫宁:“枫宁,我的错我来承担。对于你来讲,我不是一个父亲,你可以不承认这个父亲。但是,你一定要牢记这么多年我讲给你的每一个道理。”
我很明白,枫铭昇想用自己生命中最后的自由举动给女儿树立敢于承担的骨节。
枫宁能从这最后一课中学到什么?
杀死自己父亲的凶手,竟然是最疼爱自己,给予了自己高洁情操,磊落情怀,华美禀性的养父。坚守那份爱恨情仇,还是一笑抿恩仇?
枫铭昇判刑七年,妻子由于包庇罪获刑五年。
枫宁亲生妈妈在刚刚生下她不久就过世了。幸好,枫宁还有一个亲爷爷——亚宁的父亲。
爷爷收养了枫宁,祖孙两人自幼分离,十多年后的重逢,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心情如何。
秋允亲自跑到郊区,他见我第一名面就央求:“静,这个时候枫宁需要姐姐的关心。”
我也只是淡淡冷笑,什么也说不出。
这激怒了秋允,温文尔雅的秋允用力跺脚,他一定在寻思,眼前这个秋静还是从前那个妹妹吗?
如果让我回答这个问题,我会说,秋静还是从前那个秋静,但是,秋静绝对不会做从前那个秋静了。从前那个秋静,太苦,太屈辱。
秋允说:“枫宁知道你不想见她,她一定很伤心。”
呵呵,这样不好吗?
其实,我就是让枫宁伤心,就是让她懂得,这个社会并不美好,人性充满了罪孽和肮脏。无论是谁,哪怕是自己的姐姐也不要轻易相信。如果你不让人欺负,那么你就快一点独立,强大。
对不起了,枫宁。一粒种子若要成长,那么它一定要脱离母体,坠入陌生而荒寂的泥土中。脱离是个痛苦的历练,孤独,无助,孱弱,茫然。可这是强大的必修课。
秋允突然冒出一句:“我感觉,你有点——”
“有点什么?”不喜欢他瞻前顾后,既然了,就说出来嘛。
“有点冷酷——”他垂下头,犯了错的孩子那样低迷。
其实,他不需要内疚。我不会怪他,因为,他不懂我。
只是,我不能把其中的原因告诉给他,不能告诉给枫宁。永远不能。
我爱枫宁,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但是,我惧怕那种无力偿还的报恩。
我期待友谊,期待最真最干净的朋友。但是,我畏惧心间流淌出的血浓于水的恩情。
恩情,那是一道永远无法冲破的劫。
廿宇之于小小,一生无法愈合的伤痕。我目睹了小小离开的那些日子里,廿宇的痛彻心扉和绝望。
廿宇拼劲了全力,乃至用生命博弈,祈祷小小的重生。祈祷终究是祈祷,人类美好的愿景而已。
小小的离开,宣告了永恒的悲剧。
枫宁之于我,那份恩情已经冰洁了我温度。我是一尊冰雕,枫宁是一股暖流。冰雕天性惧怕暖流。暖流会让冰雕融化,融成一滩污浊的水,这滩水就是曾经的秋静。
一句话:秋静尽可能逃避恩情,逃避报恩。
多么可耻的一句话啊。
请不要相信秋静了,她变了。她是冰雕,一个彻头彻尾的冷酷,一个冷漠的传说。
——节选自秋静日记《友谊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