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宁赶上了校艺术节的节目彩排,她要弹奏一首钢琴曲,这是她最擅长的强项。
中午,她拉我的手,准确说应该是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小剧场。剧场是个阶梯教室,面积虽大,可来的人太多了,显得很拥挤。乔莎也来了,她也有节目,是一首歌曲《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乔莎见了我,先是皱了几下眉头,然后扯了嗓门喊:“秋静,你来的正好。快把我的配乐光盘拿来。”
她差使我已经是常事了,这次也不例外。我准备走开,替她到教室取光盘。
枫宁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看着乔莎说:“喂,你太不礼貌了。求人办事怎么也要说个‘请’‘劳教’‘麻烦’吧!”
“要你管!枫宁,从幼儿园的时候你就跟我作对,告诉你,别人怕你,我乔莎不怕你。”乔莎歪着脑袋,狠狠地瞪枫宁。
我挣脱枫宁的胳膊,到教室里替乔莎取来了光盘。这是一张刻录光盘,只有背景音乐和旋律,是乔莎交代后,我到一家光盘刻录点替她弄的。
从教室回来,我把光盘交给了乔莎,她冲光盘冷漠地瞧一样,漫不经心地啰嗦:“没拿错吧?”
“不会错。”对于这张光盘的外形她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从一开始就是我替她弄,每一次用的时候,也是我替她拿着,替她交给负责视频播放的老师。
枫宁走过来,她和乔莎相互瞪了彼此一眼,一人挤出个“哼”字就散开了。最后是枫宁把我拉到一排凳子旁,她拿出纸巾把并排的两张椅子擦了擦,让我做在下,她自己也做下了。
“给你。”一包香喷喷的食品递到了我的眼前。
“什么?”
“你先吃嘛。”说完,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本英语书,因为书的封皮和封皮上字迹全是英文字体。她把英语书放到我的腿上,还用力按了按,然后说,“这是我在国外用过的书,感觉很好。一共有七本呢,等你学完了,再把那六本送给你。”
能感觉到,她的眼睛一只盯着我,可是,我不敢看她。难道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发誓,一定要超过她。
我的英语并不是很好,因此说,真的很需要这几本书。
“如果哪里不会,我教你。”
她开始用指甲刀剪指甲,一会她还要弹钢琴。剪完了,她又开始说话:“姐姐,你不用怕乔莎。她那人总是喜欢欺负别人,很讨厌,好多人都烦她。”
我注意到她了“欺负”这个词汇,并且咬的很重。如果一个人因你受到委屈而激愤,那这个人一定是对你很好的人。
“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那个时候她就欺负人,还抢走了我的一朵小红花。”
中午的彩排演出开始了。枫宁是第一个,她非常优雅地走到前面,打开钢琴盖子,做下,弹奏。
说实话,自从认识枫宁的第一天,我无法从她身上嗅出年幼的稚嫩和无知,同她在一起,我会不自觉地遗忘了还有个年龄的概念。她给我的感觉除了脱俗便是高贵,再无其它。
清晰记得小时候有那么一次,她一大早就到了红枫山,在哪里兴奋地仰脖开着树上的松鼠。天真的很早,红枫山除了几个练太极的老头,几乎没有什么人,如果不是昨天晚上吃的太少饿得慌,我也不会起得这么早,来这里。
我走上前,问她:“你家很近吗?”
她说:“不是,很远很远的。走路,要半天时间。”
“半天时间?”那她不是半夜就往这里来?“天哪,那你半夜就从家里出来啦?”
糊里糊涂疑问把枫宁弄蒙了,她揉揉后脑勺想,怎么会是半夜出来呢。终于恍然大悟了,她似笑非笑地说:“不是啦,我打车到这里的,很快。”
打车——?
这一次我晕了,什么叫打车?把车砸碎了,那为什么会很快呢?秋锟经常打我,这两个“打”不一样吧?
想不出来,只好问她:“怎么打啊?用木棍吗?”
“啊——”枫宁呆了一会,然后笑了起来。“不是啦,什么木棍啊。就是小轿车,我坐到上面。其实,坐公交车也行,但是,时间太早了,公交车还没有呢!”
我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坐到车上,为什么叫打车呢?
枫宁笑过,拉起我的胳膊走出红枫山,来到一趟街上,枫宁冲一辆小轿车摆摆手,小轿车就停了下来,真奇怪啊。开车的大叔把脑袋伸出来,瞧瞧说:“打车?”
枫宁点了一下头,很娴熟地拉开了车门,冲我说:“上去。”
我什么也不问,乖乖地上了车。司机却问了:“你们这么小,家长呢?去哪啊?有钱嘛?”
枫宁腮帮子一鼓,掐腰说:“法律规定不让小孩子打车?”
“没,没,没有——”大叔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惊讶地看看枫宁,“小公主,你们到什么地方?”
枫宁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钱,塞给了大叔:“打车,打十元钱的,去哪里都行,终点嘛,还是这个地方?”
大叔恍然大悟,哈哈哈大笑:“小丫头,长大了,了不得。”
我听不懂枫宁都说了什么,听不懂大叔的言外之意。可是明白了一个真理,枫宁一定是人中龙凤。
秋锟骂我的时候经常说道:人总要分出三六九等。
枫宁,她属于那种最高贵最有出息的那类人。
十二岁的孩子会弹钢琴的倒是不少,可有如此才华,将钢琴演绎得如梦如幻,如天外之曲的,恐怕只有枫宁一个人了。
不单是我,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这个时候,阶梯教室的门让人猛地踢开了,一阵凉风刮进来,间杂了混乱的嘈嘈声,嘶喊,辱骂,叫嚣,恐吓,乱成了一团粥。
从这嘶喊和辱骂中我听出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们是赵启军的家人,有他爸爸,妈妈,还有七大姑八大姨,云集了一大帮子人。赵启军是他们家几代的独苗,他死了,他们家里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绝不会让我安生,不会让我好过。
他们从什么地方打听到,知道我又到学校上学了。他们的儿子黄泉路凄凉,我居然回到了温暖的教室里,这让他们心里失衡,感觉很不公平。警察制裁不了我,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惩罚我,直到把我赶出学校,要我没学上没书念,要么流浪街头,变成小乞丐,要么把我弄到工读学校,同拿群少年犯待在一起。
他们野狼一样嘶喊,叫嚷:
“魔鬼,那个小魔鬼啊,她怎么不死了啊!!!”
“王八羔子啊,秋静啊,你的心让狼吃了,让狗吞了啊!!!”
“该死的学校啊,助纣为虐的校长啊,老师王八犊子,怎么让杀人犯回学校上学啊!!!”
“天啊,我的儿子啊,你死的好惨啊,好惨啊!!!”
整个阶梯教室炸开了锅,他们同教学员工们撕扯起来,他们要把事情闹到,越大越好,因此说,他们不怕动手打老师,不怕摔毁东西。这正是他们的目的。
一个上来年龄的老太太,手里还拎了个柺棍,大概是赵启军的姥姥或者奶奶。她抿着小嘴,眯缝这小眼睛,伸出一只手就来抓我的脖子。
我一点也不怕,她上了年龄,我也才十三岁。我们厮打起来,还说不好谁理亏呢!
可枫宁一下子跑了过来,站到我和老太太中间,张开双臂,脸面向老太太大喊:“不许打人,干嘛打人?”
老太太张开手掌,要扇枫宁耳光。不知为什么,她把手缓缓放下了。由于枫宁背对我,我见不到她的面部是什么样的表情,仅从她的语气中能听出凛然的浩气,那是一种不容侵犯的圣洁。好多人,好多情绪都会因此而冷去,褪去。
事情真的闹大了,校长亲自过问这件。
邹娜把我叫到办公室,义愤填膺地走来走去,扼腕叹息。然后她绕着我转圈,转累了,才难以按住内心的气愤说:“秋静,你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父母还管你不,要么就不接电话,要么就!”她唉声叹气,“秋锟是你父亲吧?他居然说,学校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反正你是个私生子,他早不想要你了。秋静,我问你,既然你父亲不管你了,你母亲呢?她管不管,她如故也不管了,我们学校也不管了。”
芷茗和秋锟最近闹离婚,他们自己的事情都焦头烂额了,亲儿子秋允都懒得搭理,哪有闲心管我的事。
“秋静,你快说话,到底想怎么办?事情闹到这个份上了,没有个最终的解决是不行了。”
把事情闹大会有如此巨大的威力,邹娜打算开除我了。
赵启军,纵然你地下有知,你也不会料想到,就在你死去的不多久,你的父母和你的家人给我上了最宝贵的一课:把事情闹大。
“秋静,如果你的父母再不到学校来,如果你们不能把事情平息,如果你那个父亲再用那么野蛮的态度应付此事,请你暂且离开学校吧。”
这所学校真的容不下我,一开始的时候邹娜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绞尽脑汁要把我从她的视线范围内踢走,如今再加上赵启军的全家步步紧逼,不依不饶。我的养父养母芷茗和秋锟根本不可能替我出头,因此说,我的境遇更加恶化了,离开变成了唯一的选择。
我拎起自己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学校大门。
错了吗?
我真的做错了吗?
如果面对赵启军的死,我选择了挽救他的生命,结果会是怎么样?也许会很温暖,赵启军不再会欺负我,他们全家也会感谢我。难道是我太愚蠢了,自作聪明,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这样的愚蠢和自作聪明也曾害过我一次。读一年级的时候,我同哥哥秋允本是同一般级。秋允的成绩好,我的成绩不好。秋锟见到儿子成绩比我优秀就会很高兴,还要庆祝一下。为了让他更高兴,期末考试的时候我故意答错了几道题,其后果是,我留级了。秋锟把我痛骂加痛打一顿。
可这一次的事情太大了,赵启军死了。最终将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呢?
不行不行。我不允许自己是错的,不允许认输,更不允许停歇。我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一往直前。别人错了,可以重来。我不行,一旦错了,那将是彻底搁浅。
我要找到妈妈,找到了妈妈一切都会好,破学校就算不开除我,我也不去它那里读书了。爸爸会把我送到国外,学习弹钢琴,学好多好多这里根本学不到的东西。
孤儿院还是老样子。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
我焦虑地把脸贴到铁门上,往里面瞧。前面的花坛上多了一个人,一袭白衣,长长的头发,飘逸而凌厉,目光凄凉决绝。
这个少年——?
似乎见过他。想起来了,那天赵启军的爸爸扇我耳光子,是这个少年出手相助,教训了赵启军的爸爸。然后如一片云那样,风一吹就走开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孤儿院里?
清晰记得,当日秋锟见到这少年的时候,他的表情异常愤慨、恼火。
孤儿院,秋锟的愤怒,秋锟知道芷茗的那个私生子是谁。这三个已经条件罗列到一起,这说明了什么?
这少年就是芷茗和那另外一个男人的私生子?
许多时候,我的判断力精准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虽然也干过许多令人发指的蠢事。
旁边的小屋子里出来一个人,上次来见过他,那个守门的大叔。大叔也认出我来了,没好气地大吼:“喂,怎么又是你?你究竟想干什么,不是说找人吗?上次怎么走了?”
“她找的人是我。”说话人是少年,他的身体比豹子还灵敏,几个跃身就来到了大门口。“把门开开,我们是朋友。”
大叔不多言了,打开门,放我进来,然后回到了他的小屋中。
他问:“你找人?”
我只是点头,眼睛盯着他长长的头发,就算是个女孩子有如此飘逸的长发也属罕见了。何况他还是个男孩子。
他没有继续追问要找谁,而是把我领到了一栋楼的后侧。这儿别有洞天,栽种了好多树木,还有五六个塑料撑起的小棚子,棚子里面栽种了什么东西,隔着塑料瞧不清。再就是,有好多锻炼用的器械,沙袋和木桩子。
“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
“他们说我害死了他们的儿子赵启军。”
“这点小事。”他的语气超乎常人的冷漠而无情感,说他冷血也不过分。
原来,不光是他的目光迷惘而冷漠,他的心跳和血液同样是冷酷的。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可有一样,我从他的迷茫和冷酷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我这样的人生体会,才会有他那样的迷惘和冷漠。
我们一起走路,绕过一棵一颗数目。在某种共鸣中踩着同一步伐,而这共振,也许就是冷漠吧!
冷漠中,让我喜欢上了他。
我注意到他的脸,绝美无比,他的冷酷同样是美,还有他长长的发丝。
“你的头发真长。”说这些的时候,我的视线无处安放。
“我是孤儿,没钱剪头。”
他这样说,我却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中,他冷漠的脸上浮起一道哀伤。人,一定有属于自己的自尊。人,也一定有属于自己的伤疤。笑声,戳疼了尘封的伤疤。
我赶紧控制自己肆无忌惮的笑。那一瞬间,感觉天地是一片混浊的状态。不清楚过了多久,我居然中了魔咒一样,傻傻地从衣兜里掏出了钱,递给他。
我衣兜里从来不会有多少钱,加一起也不到十元。之后的好多年,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因他的哀伤而痛苦,为什么会掏出少的可怜的钱,掏钱那一瞬,意识的空白全无的。可能是因为怜悯,我有资格怜悯吗?要么,因为一种叫喜欢的情愫?似乎也不是这样。要么,只是因为相互的信任?虽然有了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可我没有问他:你认识芷茗?因为始终不敢卸下谨慎和提防,那还说什么信任不信任。更不会有出于讨好的心态,祈求他相助的一臂之力,因为我的脑袋是一片空白。要么,是因为迷茫和冷漠中冉冉而生的惺惺相惜吧?
廿宇一愣,我也一愣。
北风骤起,吹跑了可怜的几块钱。
他倏地一纵身,动作比风还要快,在风中轻易地把几块钱擒获。然后,他捏住我的手,把钱往手掌里一塞,说:“真的感谢你!这钱,不能要。叫我廿宇——”
廿宇,他叫廿宇。
这个“宇”字的音节尚未完全发出来,我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险些把魂魄吓出来。
芷茗,这是芷茗的动静。
绝对不可以让芷茗知道我来过这里。要让知道察觉到,她辛辛苦苦养的女儿还在心里想着另一个妈妈,她会失望,因失望而心灰意懒。万一找不到妈妈,芷茗再放弃了对我的抚养,那我真的完了。
这个地方空旷,根本藏不了人。
廿宇智慧地察觉到了我的慌张,他的机灵中多了几分沉稳,顺手启开最近了一个塑料棚子,让我躲到里面。然后,他自己迎着脚步声走了去,廿宇和芷茗相遇了,还说了些什么,只是我听不太清楚。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体现出的是同年龄不相称的老成和睿智。
影影绰绰中,透过塑料的小裂口能见到芷茗和廿宇走进了大楼里,借此机会,我果断地从塑料棚子里出来,左躲右闪地,在看门大叔视线扫视下落荒而逃地走出了孤儿院。
这家孤儿院真的不算大,只一个大门,进进出出都要从这里通过。芷茗又长长来这里,她肯定认识看门大叔,假如大叔记下了我的模样和嗓音,又假如,少年廿宇真的是芷茗的私生子,大叔见到我来找廿宇。
不好,事情不妙。
回想起过去的单纯和鲁莽,留级和赵启军事件,一次一次逼我到了绝境,这一次决不允许自己有一丁点的闪失,一个环节也不要疏略。
也许,真的需要找一个人来帮我。
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果真没有人,只知道芷茗去了孤儿院,秋允代表学校参加一个竞赛,今天肯定回不来。秋锟她跑哪去了?
家里很静,住了十多年的家,今天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安静。我没有吃饭,坐在椅子上看着家里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发呆。
晚上六点多,秋允打来了电话,他问我吃饭了吗?还说,冰箱里有三袋速冻饺子,他中午的时候买的,特意给我准备的。
干嘛这么周到?
秋允经常代表学校外出参加竞赛,三两天不回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今天怎么了?他知道什么?
我的胳膊一哆嗦,有种很不好的预兆。
“妹妹,你知道不,爸妈要离婚了。他们吵了一上午,说什么也要离。”
“那怎么办?”
“你不要怕,不管发生了什么,哥哥会保护你。”
他保护我?
他也是个孩子,他拿什么保护?
“哥,你不担心吗?”
“担心有什么用,我一直劝他们,他们根本不听,还摔东西。”
“要不,我们想想办法吧?”
“办法是要想,这些事情交给哥哥吧,你不要操心。他们本来就不喜欢你,要是你也参进来,弄不好会越帮越忙。你饿了,吃点东西吧!”
“哥哥,我有点怕。如果他们真离婚了,这个家就没有了。”
“你不要怕,听哥哥说,如果他们在一起真的很痛苦,让他们为了这个家,而无休止地痛苦下去,这样太不人道。作为子女,谁都不愿意见到自己的父母离婚。可作为子女的,也没有权力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让父母陷入无边的痛苦中。对吧?”
真不知道秋允从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观念。而我,很早很早就有了。我希望他们离婚,离了婚,就不会再有纷争和吵闹。
可是,一旦离了婚,我的境遇会更加不利。
一旦离婚,秋允无所谓,秋锟会要他,芷茗也喜欢他。还有,芷茗有个弟弟,也就是秋允的舅舅。舅舅不育,没有孩子,而且出奇地喜欢秋允,一心让秋允做他的儿子。可是舅舅却一丁点也看不上我,每次逢年过节他只让秋允去他家,不允许我去。
芷茗一旦察觉到我正在全力寻找自己的妈妈,她还会培育这个无情无义的养女吗?
我手里捧着枫宁送的英语书,这是她们一年级用的,而我读了五年级,还留级一年,还是有好多东西都不会,不认识。
这就是差距,越来越远的距离。不要说学校开除我,就算继续在那所学校读下去,我也永远赶不上枫宁。枫宁会那么多东西,她还会弹钢琴,那风度的培养,没有环境的熏陶是不行的。
是谁说过的:宁愿做一天风风光光的女皇,然后死去,也绝不做一辈子安安逸逸的乞丐!
秋静,你忘记了自己的野性!
记得枫宁给我了一个号码,那是她的手机。
拨通了号码,通了话。听得出,枫宁很焦虑,急切,她急匆匆问:“姐姐,你怎么样了,在哪啊?”
“没什么,挺好的。就是有点冷。”其实家里很暖和。
“冷?你没在家吗?”能感受到,她的情绪是忧心忡忡的。
“家里。他们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
“怎么可以这样,那你父母呢?”
“我是个私生子,领养的孩子,也就是别人口中的野种。你不知道吧!”
“啊——”这个消息令她意想不到,她怔了一会,交谈也停顿了一会。“姐姐,你饿吗?”
“没什么,饿上一次两次算不了什么。”
“不行,我们还是孩子,饿了会生病。”她的口吻很重,“这样吧,姐姐,你到我家来,正好今天晚上我也只有一个人。”
我得逞了,这正是我需要的。
“你也一个人,你爸妈也不要你了?”我纯粹是装傻,早就问清楚了,枫宁的爸爸是本市市长,妈妈是本市最大一家医院的院长。他们工作很忙,说日理万机也不过分,晚上加班不回家很正常。
“哎呀,不是啦。约个地方,学校附近吧,你等着。”
半个小时候,我们在学校门口那个花坛旁见面。她先到的,我后到。就像久别重逢的冲动那样,她从跑了过来,抱住我。
这温暖令我受宠若惊,还有些不知所措。我们都没有言语,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我们打了车,轿车跑了半个多钟头,在一个非常华贵的小区里下了车。我们的手一直相互牵拉,她的手攥得很紧,宛如要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暴风雨还是冰山崩塌也不要放手。
我们越过一道道小溪水,穿过一个个小亭子,绕过一个一个电视里才见过的木屋,最终到了一栋楼前,这楼共有四层。
我匮乏的知识储存中也还知道,这是欧洲风格设计。自小我就喜欢这样的房子,能想起安徒生童话的个别图画,房子又高有大,还是尖尖的。
院子栽了千奇百怪的树种,我认识杨树,柳树,柏树还有杉树,可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不过,天上飞的能叫上名字的只有白鸽和喜鹊,还许多叫不上名字野生鸟儿,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好可爱。
简直是一片大森林!
走进家门,枫宁给我拿一双软软的拖鞋。我家住平房,进屋出门不用换鞋,初次见了这双拖鞋有陌生的排斥感,拿在手里发呆。
“来,你先歇一会。”见到我的呆滞,把拖鞋从我手里拿走,示意我不用换了。“到我房间吧。”
我真的累,需要歇一会儿。枫宁的床很大,软绵绵。我跳上去,在上面打滚,太舒服了。好一会,我才发现,这是一张水床,水晶玻璃床体内用水浸泡了好些鹅卵石和贝壳。真神奇。
躺在床上,嗅到一股浓浓的清香,口水不争气地溢出来了。枫宁一定弄什么好吃的东西了,心里的屈辱舒缓了一些。我从床上滑下来,打算看看枫宁弄了什么东西,可是,他们的家太大了,屋子也多,一不小心就迷路了,这里最适合玩捉迷藏了。
推开一个房间,门一开就嗅到一股檀香味。墙壁挂了好多副对子,还有山水画,一个大书架坐立最东侧。站到书架前面,一眼瞧见一张书桌,书桌后面有一个对子:“有公心必有公道,有公道必有公制。”
我扰扰头,这么熟悉呢?
想到了,枫宁告诉过我,这是傅玄的的一句名言,一句奉公守法的座右铭。
一扭头,又见一副对子:“为政不在言多,须息息从省身克已而出;当官务持大体,思事事皆民生国计所关。”
这是,清朝慎畛赵的警句吧!那天,枫宁把这个句子说给我听,听得我晕头转向,记得也是糊里糊涂。因为枫宁背这个句子时,她是那样的陶醉,意气风发,我才把这么长的句子记下了。
枫宁的爸爸是市长。枫宁的志向很大很大,总会有那么一天,她会蹦到天上,腾云驾雾一样飞起来。
“姐姐——”枫宁过来了,她见我一直盯着这些对联就对我说,“这些都是我爸爸自己写的,还有好多呢,你瞧——”
她把装了花样繁多蛋糕的盘子放在一边,顺手打开一个抽屉,果然,里面全是对子,散出笔墨的气息。
“我最敬佩爸爸了。可是,我不想成为爸爸那样的人,我要像妈妈那样,绝对的专业人士,成为学者。”
她拉起我的手,很开心地把我邻进另一个房间,这里有一架非常漂亮的钢琴,黑色,闪出高雅的光芒。
她会弹钢琴,有了很高的造诣。
她把按到钢琴旁边的沙发上。这个时候,房间里挂在房顶的那个既像莲花又像花瓣的灯突然熄灭了。她早有“预谋”啊,变戏法一样点燃了六根粗粗的红色蜡烛,冉冉烛光,配上不知从什么地方射出的微微明暗的彩灯,房间里摇曳多姿,色彩浪漫。
她自己坐在了钢琴前,掀开盖子。她会弹钢琴,有了很高的造诣。她在维也纳的一家非常高贵歌剧院里弹过钢琴,那是一架价值连城的钢琴,有红酒,有烛光,有掌声,有万众瞩目。
枫宁,你知道不,我会因嫉妒而恨你。同时,你又让我恨你不起来。这证明了你的睿智,还是泄露了你的愚蠢。
什么时候,我才会享有枫宁已经有的全部。
找妈妈,一定要找妈妈。找到了妈妈,我才能接受贵族一样的教育,才能超过枫宁。我坚信这一点,只要条件允许,我肯定能超过枫宁。
枫宁微笑着把头转过来,头上的丝巾也繁花似锦,颤巍巍地眨眼。这个时候,她有点害羞了。
“我听音乐会的时候,人家都这么弄。灯光配合意境,不止好看啊,真能陶冶情操呢。”
此时此刻,我有种破坏的冲动,真想把钢琴砸了,把这么漂亮的房间烧了,把整个楼房都毁掉。我想,如果今天面对的人不是枫宁,也如果我真的找不到了妈妈。我一定会这么干。
疯了,彻底疯了。把这些事情干完后,一下子从楼上跳下,嘴里还要大吼:“我是秋静,秋静也能飞起来了。”
枫宁把手放到钢琴键上,手臂如麦田让风一吹那么动,钢琴就会发出旋律。
她问我:“喜欢雨的印迹吗?从前经常弹这个曲子,最拿手了,就弹这个吧。”
这样,她弹了起来。
我不懂旋律,可我绝对能听出来,她弹的真好。清雅如水,馨香似雾。她能把一个曲子演绎的不单单是美轮美奂,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这情愫,不是动听,是温暖和爱。
再配上冉冉烛光,这里简直变成了一座心灵的宫殿。
曲毕,房间的吊灯亮了起来。她冲我笑笑,很陶醉地问:“喜欢吗?
“你信我吗?”我掠夺了话语权。
“信什么?”这么突兀的一问,令枫宁莫名其妙。
“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赵启军。你信谁?”
她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也许,这个问题令她为难吧。她走下钢琴,端起糕点盘子,拿起一块糕点,送到我嘴边,我没有张嘴,而是用手接过糕点,自己送到了嘴里。
“姐姐啊,这件事的关键已经不是从前了,从前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都不再重要。”她的眼睛很亮,也很扑朔迷离。我不知道一双明亮且扑朔迷离的眼睛能读出什么来。“其实吧,关键的问题是,你要知道今后怎么做。不要让自己受到伤害,当然啦,最好最好的结果是,也不要让其他人受到伤害。”
“那你信我吗?”我坚持而执拗。
她用力点了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是对的,还会支持你。我们是姐妹,对吧!”
“枫宁。你说,我要不要去找亲妈妈啊?”
她来个反问:“你想去找吗?”
她面前,我不想太狡猾。我坚定地用力点头,眼睛睁大睁圆,盯着她。
“可是她不要你了。”
“那我也要找到她。”
“为什么?”
“我最憎恨别人叫我野种,没爸没妈的孩子,如果找到了妈妈和爸爸,我就不是没爸没妈的孩子了。”
“姐姐,那,你恨过他们吗?”她用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我。
恨她——?
这真是个冰原问题,原始到了未被开垦的问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执著找妈妈,找的是一座高耸的山峰,站到山峰上,一跃就可以跳到期待的琼楼玉宇。
假如他们能提供给我这些,干嘛要恨他们?
假如他们不能提供这些,那么干嘛要他们?
“那你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妈妈?”
我摇头,暂时真的不知道。
“好了,你不要太担心。”她用力抓住我的双手,荡秋千那样来回晃,“我们一起努力,总有一天会找到妈妈。”然后,她松开手,握拳举起胳膊,表情认真,似乎在宣告她的强大。
枫宁要陪我找妈妈,事实上我真的很需要枫宁的帮助。一个人太孤独,两个人多了个照顾。
我不能断定她是否知道,点燃我找妈妈火焰的人正是她。
小时候,我的拙笨和愚蠢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我总是这样认为:私生子天生就是个低劣的种类,私生子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根本就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他们自生来到这个人间,然后自灭消亡。因此说,我根本就没有那么多追求,什么高贵啊,什么出类拔萃啊,什么一鸣惊人啊,这些东西想都没有想过。我只有个可怜的乞求:不要被人打骂,有饭吃饿不死,有了这些就够了。
可这拙笨和愚蠢自从遇到了小枫宁才被打破。
小枫宁告诉我,只有那些聪明的,高贵的小蝌才能变成小孩。自从那一刻起,我才意识到,我天生并不低劣,不是个低劣的种类。
那一次,一群大孩子欺负一个小孩子(私生子),枫宁为了那个小孩同一群大孩子争吵起来。
争吵结束,喧嚣也落幕。空旷的草地上留下迷茫的我,还有义愤填膺的枫宁。
枫宁愁眉不展,憋了好久,满头大汗。她突然问:“姐姐,你讨厌私生子嘛?”
“讨厌啊,当然讨厌了。”我挑起了嗓门,发誓一样说,“谁不讨厌私生子,他们没有爸妈。他们要别人的爸妈做自己的爸妈。那样,别人不是没有了爸妈。”
这么说一点也不昧良心,因为当时的我,真就这么理解的。私生子——这是个用负罪感腌制的词汇。它的外壳是痛苦,它的内核是无奈。因为负罪,因此要让人欺负,天经地义。我同情它们,因为也是其中一员,同时,我真的无奈,无处可逃。
“可是私生子也要有爸爸和妈妈啊。”枫宁说。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我知道,私生子是没有爸爸和妈妈的,因为我就是一个私生子。
我坚持重申:“不,私生子没有爸爸,没有妈妈。”
枫宁扰扰脑袋:“那,他们的爸爸和妈妈哪去了?”
“他们的爸妈?大概——大概——大概——”我想了好半天,才憋出一点思路来,“大概和孵小鸡一样吧。你想想呀,有些鸡蛋,老母鸡天天趴在上面,鸡蛋变成了小鸡仔,这些小鸡仔就有爸妈了。有些鸡蛋,放到了又闷又热的大笼子锅里,鸡蛋变成了小鸡,这些小鸡就没有了爸妈。”
家里养了好多鸡,有些是老母鸡孵出来的,有些从大闷炉锅里弄出来的。
枫宁还是挠挠脑袋,想了又想:“不对,那,爸爸呢?他们都还没有爸爸呀?”
是呀,这还真是个深奥的问题!
“不对。全部的孩子都有爸爸和妈妈。有一些情况是,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是谁。”
真这样啊?我也有属于自己的爸爸和妈妈?那,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怎么不要我了?
认识枫宁才不几天,可是我信她。她说的就一定对。
这么说,我真的有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了。不像他们骂的那样,我是个没爸没妈的孩子,也不是野种了。
找妈妈的火焰,从那一刻被点燃,被激活。
睡觉的时候枫宁有个大洋娃娃,她会把洋娃娃抱在怀里睡。我睡不着,来回翻身。枫宁她也睡不着,不晓得是受我打扰不?
枫宁说了个好消息,邹老师放弃开除我的初衷了,她正在同学校沟通。用不了几天我就可以上学了。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可也欠了枫宁一个情。邹娜怎么会无缘无故发善心呢?
我赶紧用枫宁的手机往家里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家里无人,芷茗和秋锟都没有回家。
枫宁不知内情地问:“怕现在的爸妈回来担心吗?”
“如果让他们知道我夜不归家,他们会把我赶走的。”
“啊?”枫宁张大了嘴,“他们虐待你?”
“也不是。”我摇头,“可我想尽快找到自己的亲妈妈,找到了她,我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胆。”
“枫宁,你最聪明了。你想想,要怎么办才最有效果呢?”
“你又来啦。”她拿洋娃娃砸我的脑袋,“其实你真的很智慧,你不知道吗?”
“姐姐,你有点目标吗?”
“一家孤儿院里有个少年,他是芷茗,也就我今天的妈妈的儿子。那个少年,他或许知道一点情况。”
“那去找他啊?”
“我担心让芷茗和秋锟知道,他们不让我找那个少年。”
“哎呀,这个好办啊。我去不就行了呗,他们也不知道谁是谁?”
“谢谢你,枫宁。”
“哎呦,不客气啦。”枫宁微笑,“他什么样子?”
“他十六岁,头发很长,女孩一样。你问他,是不是芷茗的儿子,其它不用问。”
我知道自己有个不太惹人待见习性,那就是从不主动恳求谁为我做什么。在我非常需要的时候也不会直白地发出哀求,我会潜移默化诱导对方,让对方主动提出来要帮我。
这个习性同野猫真的很类似。
饥饿的野猫在快要饿死的时候,也绝不会走到人类的脚下献媚,嗲声嗲气地哀求。野猫会远远的距离,叫上那么一两声,暗示人类,它太饿了,如果人类恻隐,丢给它一点东西,它会警觉地上前把东西叼走。逃离人类的视线,一个无人的隐蔽处忐忑地把东西吃下。
这个习性,大概源于对周边环境的恐惧,身体内有太多的不安,安全感的强烈缺失。
我就是这样人,长久以来一直渴求依赖,可是又不敢依赖。孤独行走,野猫一样的警觉,无声无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