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曲绝情的哀歌。这首歌你一定要唱,逃不了。你推说跑调,五音不全,可你的命运就是这曲哀歌的旋律。
那一年芷茗出了车祸,永远都要躺在医院里,借用器械和药物来维持正常人才会享有的权利:呼吸和心跳。
多少年以来,我们这个家,家中的成员如同让同一种魔咒所拘束,永远解脱不出来,永远摆脱不了冷漠,矛盾,折磨,伤害,困厄,乃至于绝望。这次车祸就是天崩地裂的海啸,它轰碎了装载魔咒的瓶子,释放了魔法和灾难,许多人心中的郁结渐渐释怀,许多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而且是向好的方面推进了。
我们的意识里不能承受这个真实。因为,这改变的源泉来自于芷茗生命的破碎。
尤其是秋锟,他似乎忘记了好多事情。他忘记了要爱芷茗的,糊涂且然爽快地答应了舅舅提出的离婚要求,他还忘记了一样,他忘记了骂我,打我。从那天开始,他再也不打我了。非但如此,离婚的时候他还主动要求继续抚养我。这样,我们一起搬了家,远离这个满是心酸和泪水的地方,在郊区置了一栋房子,是楼房,我还是第一次住楼房。然后,他把我送进一所小学里,读完了小学,我就开始读初中,一所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初中。
他忘记了许多,只是不知道他是否忘记了那天晚上的事。也许,他没忘。他再也不敢多看这个养女一眼,说起话来也是只言片语,怎么简略怎么来。至于称呼,他直接叫名字,秋静。我还是叫他爸爸,我一这么叫,他就很难受,焦虑地躲到房间里。晚上的时候,他总是待在自己房间不出来,白天他会上班,一大早就会把饭菜弄好。晚饭,如果放学早,或者我先到了家,我会承担做饭的任务。
他给我办理了一张银行卡,会把零花钱、学费、书本费直接打到卡里,这样可以大大减少彼此说话的次数。
这就是这对养父养女的相依为命的尴尬生存状态。谈不上悲惨,也说不上幸福。
有一样可以肯定,养父秋锟很有才华,他是一家设计院的首席设计师,两年内拿了好多次全国大奖。他的薪水渐渐多了,我卡里的钱也就渐渐多了,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灿烂了。迥然有别有于当年同芷茗相互芷茗的秋锟,那个时候的秋锟,简直就是一个猥琐龌龊的小丑,游手好闲,醉酒寻衅。
秋锟给的钱,不是说不能用,只是说尽量不要用。
我小学毕业了,也算长大了吧。还有,由于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时间很长,我就利用这个时间给别人打工,刷罐头瓶子,穿筷子,剪韭菜蒜薹,还会捡拾一些游客随手丢弃的易拉罐、饮料瓶。
我狡猾耍诈,满嘴油滑。虽然说不是很喜欢这样,但为了属于自己的生存,我可以不顾一起。麻痹自己的心灵,什么自卑啊,什么白眼呀,全都见鬼去吧。可有一样东西我绝不会麻痹,自尊,尊严。这类词汇最先是从枫宁口中听到,因此,这类词汇在我脑海中的理解,自然是枫宁当年的理解,用一个最恰当的词语来概括,那就是不要阿谀,不做媚。
也还是因为枫宁的缘故吧,我讨厌献媚、摇尾乞怜的猫猫狗狗,见了这些生命,我恶心,想吐。
刚才说过了,芷茗的车祸让这个破碎的家逃脱了魔咒的拘束,养父秋锟忘记了一些东西,从而变好了,至少朝好的方向发展。秋静也一样,变了不少,首先呢,我自己可以赚钱了,虽然很苦很累,身边有些人会抛白眼,指指点点,他们瞧不起我,可毕竟自食其力了,再也不用担心没有人养活,会饿死冻死。
太漫长了,那个可怜的祈祷终于如愿了——我独立了,再也不用屈辱地接过乔莎给的风铃和手表。揭开眼前的阴翳,玲珑而清爽的一片云,天地间宛如春雨沐浴一样干净。我终于瞧见了迟到的画卷,鸟语花香,淋雨瀑布那样痛快淋漓,那样刺激尖叫。我知道,从前可望不可即的,只能在梦中和画卷中能见到的美景,它即将让我所享有。学习,我可以好好学习了,让从前奢侈的梦幻变成真实的风景,要像枫宁和乔莎一样优秀,一样万众瞩目。
秋静的第二个变化就是喜欢学习了,爱上了学习。
枫宁是个好学生,她喜欢学习。如今是不可能见到枫宁的,我就用好好学习来寄托思念。只要一想到枫宁,我就会学习,只要一学习,就能感觉枫宁生活在我身边。
这样,我离奇地变成了一个老师喜欢同学羡慕的好学生。
我们的初中虽然“臭名昭著”吧,平时市里的一些初中来个联考什么的,试探一下学生的大致位置,也会把我们初中刨除,因为他们觉得,这所初中还不够资格。可校长和老师还是不於余力地争取上游,力争摆脱不学无术的恶名。校长惟分数是从,教学的核心自然是分数,每隔三个月就要来一次大型考试,分数最高的人不但能受到表彰,还会拿到数目可观的奖学金以资鼓励。
不用说了,第一次考试我拿了最高分,远远超过第二名七十三分之多。
校长兑现了承诺,发放了奖学金。我拿到了八百。
我惊奇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原来好好学习也能赚到钱,原来分数也不止是屁,分数也是数目可观的钱啊。
如果说三个月一次考试,意味着每三个月我都能赚到八百啦。比起穿筷子,剪韭菜蒜薹来,既轻松,又丰厚啊。还有,很体面,很风光,很耀眼。
我开始向分数和成绩发起攻势,竭尽所能拿到这份工钱。
梦想的大门终于掘开了,梦和真实磨灭了界限,心想事成变得易如反掌。
秋静的第三个变化是,她不但喜欢上了学习,而且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好得吓人。第二名的成绩是无法同我比肩,因为两人的差距太大了,我不把重点中学的考卷放在眼里。如果市里有联考,我绝可以在人才辈出的北冥初中里技压群雄。
毫无争议,三个月一次的奖学金肯定非我莫属。除了拿到奖学金,我好拿到了荣誉和刮目相看。
小时候,那个傻乎乎的秋静,那个总是让人欺负和数落的秋静,终于体会到了受人重视和另眼相看的魅力。
这是何等的荣耀和得意。
我明白了一点。秋静啊,你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颠覆命运,你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生命。
周末周日,还有寒暑假的时间里,我会去做家教赚钱。如果时间还够用,我也会继续做一点手工杂活。
因为我需要钱,太需要钱了。不是为了养活自己,而是让自己的命运变得好一些。读完初中,还要读高中,高中毕业还要读大学。这需要好多好多钱,好多好多学费。
既然清晰地望见了改变命运的轨迹,那么就要背水一战,只要不死,只要一息尚存,那么就拼尽全力。
秋静的第四个变化,她忧伤而矛盾,决绝而冷酷。
学习本是用来寄托思念,想念枫宁。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令我抽搐的现象,我学习是更加刻苦,更加努力了,对枫宁的想念却渐渐淡化,甚至说学习中根本就缺失了枫宁的影子。功利驱赶了友谊,友情最终让位给了竞争。
我从不怕别人欺负我,更不怕别人说我是故。如果这样不好不舒服的感觉来自于枫宁的切身感受,那么我真无地自容了。
我也知道,我无力逃避这个无地自容。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只懂得谋利,只知道让自己好,只会玩心眼,耍手段的市井无赖。
那个晚上我一宿未眠,想了一夜,也哭了一夜。我不是一个放得开的人,有些东西需要你放开,你一定要放开。比如,我不是一个恬不知耻的人,可面对乔莎的风铃我还是要收下。
如果不想再次沦落曾经的屈辱,那么一定要放开。情感的纠结和思念,势必会磨损刚刚长成的翅膀,鸟儿飞不高,刚刚起帆的船也会半途搁浅。不要,我不要这样,我不要再饱经屈辱和自卑的生活。
以至于后来,明明知道了枫宁家里出了变故,她父母,哦,不对,准确说是枫宁的养父养母双双入狱,她最孤苦无助的时候,她最需要人照顾和呵护的时候,我这个姐姐居然退缩了,可耻地躲起来。
天下人都会骂我,我自己也会,可我心里也是肝肠寸断的剧痛。我的心情不会有人懂,谁也不会。不,有一人会,廿宇,他一定懂。我所担心的,正是廿宇所经历,那份痛彻心扉的恩情漩涡。廿宇之于小小,那毅然决然的恩情回报,不顾一切和无能为力的纠葛。那种痛,只有经历了才会懂。
忧伤终归是忧伤,矛盾不过是情绪的作祟。决绝了,才能钢筋铁骨;冷酷了,才能铁石心肠。
那么好吧!秋静,你就是一个不要良心的小魔鱼。忘记枫宁,忘记那份曾经的真善美。忘记全部吧!只有忘记了,你才会飞得更高。
既然是小魔鱼了,一定干出小魔鱼的手段。对得起这个称谓,对得起这份忘记和残忍。
都说借酒浇愁,酒精可以麻痹人的情感。其实,大闹大折腾,调皮捣蛋同样具有麻痹情感的功效。
第二天,我佯装瑟瑟地找到了老师,告诉她说我要退学,不念了。其实我根本就是不想退学,也不打算不念。我也肯定一点,学校绝不会同意这个求情,因此我才敢拿出这个玩笑玩耍戏弄。
一石激起千层浪,老师知道了此事,年组长也知道了,主任知道了,校长也知道了。料想的那样,校长大人亲自过来问情况,我的理由很简单,家庭困难,读不起书。
校长大人特批,只要我同意继续读下去,参加两年多一点时间后的中考,我的住宿费,书本费,伙食费,还有杂费全免。
我如愿了,假装不情愿地点点头。校长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拍拍我的肩膀,半鼓励半安慰地说:“秋静啊,一定要好好学习,其它事情不要多想,有什么问题尽管说。不到两年了,我们学校可指望你一炮打响啊!”
我当然会好好学习了,当然要一炮打响了。
可是,这一番折腾下来没能让我走出自责的蛊惑,我的心依然苦闷,依然孤零,依然寂寞。
回家的时候,见到秋锟弄来了几只猫狗,它们献媚地凑过来,往我腿上蹭,还摆摆尾巴,摇尾乞怜。
原来,秋锟也很孤零。一个人的日子注定要学会寂寞。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狗狗、猫猫,我恨这些东西,恨它们妖俗的举止。于是,我弄来了一个大水缸,还有一个铁丝笼子,把凑上来献媚的它们抱起来装进笼子里。它们居然还用舌头舔舐我的手腕,恶心。当我把笼子浸到水缸内,它们才明白一个道理:献媚也需要付出代价。
见它们在水缸内痛苦地挣扎,呛水,我哈哈大笑,开心起来了。
从此,这些猫猫狗狗的东西一旦见我就吠叫,狂犬病一样癫狂。
哦,真幸福。我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麻醉剂,它让我堂而皇之地麻痹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