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乔莎邀请我和秋允吃饭,校门口的一家上了档次的西餐厅。入座后才知道,她还请了一个我们都不陌生的朋友:廿宇。
廿宇是个天生早熟的人,智商,心智模式,性格特点,还有他冷冷的且绝美的容貌。他的一切都是从前那样,今天的他和昨天的他,亦或是明天的他都一个样子。长长的发梢飘逸碎摆,发梢下面是那张绝美冷酷的脸,双目如电,如匕首,冰冷似雪。
廿宇是个天才,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才。可是他也有惧怕的东西,他最怕欠下人家的恩情,惧怕别人对他好。还有一样,他从骨子里惧怕一个人:乔莎。
要么说造物主是公平的嘛,他给了你一样,同时也要让你失去一样。
廿宇坐了下,一语不发。秋允也语塞了,良久都保持沉默。
这个场面,这些人的相聚注定会是玄机蹊跷。
唯独乔莎,她笑嘻嘻地谈笑风生。她不高兴才见鬼,她故意安排了这个聚会,她想干什么?
她滔滔不绝地夸奖廿宇,说廿宇在她父亲家族企业下设的一家红酒公司任职业务经理,说他工作中干练聪明,市场嗅觉敏锐,判断力精准,他一个人的业绩比整个公司的百分之五十。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我们已经冰释前嫌,我们见过面,清楚彼此的情况。我刚刚读初中那会儿,廿宇就到了乔莎父亲工作上班。
乔莎叫来服务员点菜,问秋允想吃什么,秋允说简单一点就好。然后乔莎把菜单交给服务员,还给了小费。
她故意瞧了我一眼,甜蜜一笑,然后又看了一眼廿宇,耸耸肩膀说:“你们两个,招呼也不打一个啊!”
“呵呵!”我挖苦,且有点反击意味地说,“没有你的授意,我哪里敢呀!”
“姐姐,瞧你。一定还生我的气呢。那个时候我小嘛,任性不懂事,你就原谅我吧。”
她的态度还算真诚,我也不想树敌,怎么会同她计较从前的旧事。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冲她说:“怎么会,就因为我们是朋友了。我才会开这样的玩笑。”
“嘻嘻,就知道姐姐不会怪我。哈哈,真好哦!”她笑着说,“姐姐,你知道不,廿宇打算做生意了。你也知道,廿宇和我们不一样,他没有上过学。做生意是他最好的出路,我身为他最好的朋友,肯定要帮助他了。我担保,替他借钱。姐姐,你也会鼓励廿宇做生意,也会帮助他吧?”
“乔莎,你怎么这样说!”秋允提出了异议,他的烦感和眉头一起皱了起来。“秋静还是个学生,她不像你有钱有家庭背景,她怎么帮廿宇。你别总是出鬼点子,行不?”
乔莎的涵养也算到了位,不见她面容变色,无一点拘谨很不适。她收放自如地说:“哪里哪里啊?你也太轻视姐姐啦,姐姐可不是个平凡人,再说了,她还是主持人呢。如果她真想帮廿宇,肯定想出很多好办法。对不?”
她冲我微笑,点个头。
我苦笑一下,乔莎会那么好心?
就算她肯帮廿宇,她干嘛要我参与进来?
难道,她还有什么阴谋?
一时半刻我想不出来。
这个时候服务员端上来了美味的菜肴,为了掩饰自己的思考,我大口大口吃菜。偷偷瞧了一眼廿宇,他如我一样,大口大口吃菜。
也许,他知道了比我多出许多的东西,他不想说。他说还是不说无所谓。我有我的打算,他有他的打算,乔莎有乔莎的打算。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不用知道太多,你拿到了你想要的,得到了你需要的东西,至于其它,无需管。
下午课间,趁机无人的机会我叫住了乔莎。
开门见山问她:“你真的愿意帮廿宇?”
“当然了。你知道的,他可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虽然不知道乔莎是否预料到我会找她,但是她的神态中我见到了一些端倪,对于我的造访,她满怀期待。
“怎么,你不信?”她问我。
“当然信了。”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摊牌了,“说说吧,你要什么条件?”
“很简单,钱。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乔莎说,“你们净收益的百分之二十。你也知道,我家就是生意人,赔本的生意我不做。虽然是朋友。”
赔本的生意不做。真嘛?
利润的百分之二十,太贪婪了。她真是一只如饥似渴的大狮子呀,胃口太大。
利用——
谁在利用谁?
我已经有了目的,把那一片生意冷清的酒吧整合起来。从而赚钱。至于我一个人肯定不会有那么大的能力,我的利用对象自然是廿宇了,有了廿宇,我如鱼得水。
最懂廿宇的人是我,最清楚廿宇死穴的人是我。对于我,廿宇欠下了一份愧疚。
那么,乔莎想利用谁?
利用我,还是利用廿宇?
“乔莎,百分之二十利润太高。我不允许。”
“你想给多少?”
“百分之五。”
“不行,太少了。”
“那好吧。谈不拢,我们一拍两散。”我说得仔细一点,“要知道,你只是担保借钱。钱不是你的,你凭什么要拿那么多。”
“好吧,那就百分之八。”
“不行,百分之六。”
“百分之七。”
“六点五。”
“成交。”
她很开心,我也很开心。谁都有目的,目的肯定不同了,有一样却是相同,我们都达成了自己的企图。
同时我也深谙了,乔莎利用的人不是廿宇,而是我。
乔莎有钱,她怎么会缺钱呢。她爸爸是天宇投资银行董事长,身家数百亿。
退一万步讲,她同爸爸闹翻了,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她真需要钱,需要共给自己奢侈的开销,那么她也选错了谈判对象。她在廿宇面前无所不能,她该找廿宇,就算开出百分之五十,廿宇也会承允。
我想,我大体上已经知道了乔莎的企图。谁让我和乔莎有共同的心态:共同的争强好胜,虚荣心超强,永远最好。
不过,这无所谓了。谁利用谁算不了什么,谁有怎么样的企图还重要?我们拿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我们都赢了。
她问我:“说说吧,你想替廿宇怎么打算,做什么生意?”
你看看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司马昭之心暴露出来了。
廿宇是主,我是次。原本应该廿宇拿主意,我来辅助廿宇才对啊。她怎么会让我拿主意?
很显然嘛,她想牵动我的主要精力,进而松懈了学习。这么一来,学校里她还是第一,万众瞩目的小公主。
我一点也不笨,自然知道乔莎还有其它目的。
既然决定放弃了,那么就潇潇洒洒地隔绝。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问,不管。
我告诉她:“想想,这么重要的决定怎么能情谊做出。”
她甜蜜地笑,忧郁的目光凝视遥远的天边。
我楞了三分钟,久久凝视她。
她?
怎么?
太像了?
她的笑容里写出了甜蜜的熟悉,这份熟悉如我一般。
她的目光里凝聚了忧郁的种子,这份忧郁如我的茫然。
她凝视天边的沉思和遐想,这份沉思和遐想如我的决绝和纵身一跃的凛然。
她同我,怎么会那么相似。
难道,命运给予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戏弄:我们血液中流淌了同一积淀的血液。我们是血缘姐妹?
不会,怎么会呢?
这是幻影,错觉。一个精美而冷酷的故事。
秋静,你是个大人了,早就脱离了幻想的岁月。
芷茗永远不会开口讲话了,上苍无情剥夺了她年轻的自由容颜,美丽的绚烂。与此同时,也剥夺了我知道自己身世之谜的机会。我的父母是谁,出于什么缘由把我抛弃,这些小小的心愿,乃至于好奇,将永恒地埋藏于黄土之内。
除了芷茗,谁也不会知道这些零碎的,不值一文的小故事。
缘于好奇心和猎奇的心态,曾经我喜欢演绎这些小故事,用离奇的情节构建一个精美而冷酷的现实。我幻想枫宁就是失散了多年的妹妹,那么,我就会有一个最好最爱女儿爸爸了,那么我就会有枫宁所享有的全部。还有一次,我希翼着米洋洋就是我亲妹妹,那么米雅就是我的亲妈妈了。我也就不用愧疚地享用米雅对我的弥补了。
最最可惜的是,这些全部都不会是真实,不需要证实的虚假。幻影,错觉。一个精美而冷酷的故事。
如今的我已经走过了那个爱幻想,爱做梦,爱故事的岁月。天真烂漫的岁月里也不曾有过天真和烂漫,也不曾刻下梦的痕迹,如今的大人,怎么还会用梦和故事来陶醉自己呢?
乔莎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妹妹?
至于谁是我的父母,我会不会有个姐妹,有个哥哥或者弟弟,这样的梦和故事,我已经不再留恋。
岁月和苦难让我倾心于廿宇的人生信条。我所笃信和崇拜的,亦如廿宇所笃信和崇拜的那样:谋略和拳头。
九月二十日,中秋。
中午的时候秋允过来找我,说晚上要约枫宁过来一起吃个饭。我肯定要回绝了,冷冷地冲他说:“你喜欢,你们两个人也无妨啊!”
日久生情,这个道理谁都懂。如果说秋允真的关心枫宁,未尝不是件好事。
秋允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他支支吾吾地辩解:“小静,你说什么。是你反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枫宁。再说了,枫宁她也真需要有人照顾。”
“照顾,这么说你是怨我了?”我强词夺理。
他沉默了,表示他多少有点怨我冷漠绝情。
九月二十日了,开学已经有了两个多星期。
由于米雅给枫宁调换了班级,这些日子里一只见不到枫宁。枫宁很老实,安安分分地学习,很少走出教室。我也不曾去见她。因为不曾见她,米雅对我的感情愈亲切。
米雅,干妈啊。对不起了。我不是信守了对您的承诺才会疏远枫宁,恰恰相反,我要帮枫宁完成一次生命的升华。
中午一过,没有请假,我拎起书包去了星星花语电台。电台有个精致的阅览室,闲暇时间会有人来这里看书、学习。烦闷的时候我也会到这里散心,静静地看阅览室墙根下的那几颗柳树枝条抽打着玻璃。
中秋?中秋,中秋是什么?
秋天的终结,还是寒冬的伊始。除了淡淡的凉意,中秋的圆月,中秋的夜晚,我了无牵挂啊,孑然一身。
那一年的中秋,我们那个不算幸福的家刚刚破碎之后的第一个中秋。孤零的我,漂泊在秋锟的身边。他买了好些月饼,比之前几年之和还要多。望着一盒一盒的月饼,一口也咽不下。
我把月饼抱到怀里,生怕它们跑了一样。秋锟见了什么也不说,不问。我就呆呆地蹲在三楼的窗户前,一直蹲到了晚上,月上枝头。月亮真圆啊,又大又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如果说明天比今天还要圆,那么将是怎么个圆法啊!月的周围聚满了云,婆娑于月的前后。不远的一个天际上,还有一颗星星眨眨眼睛。
我拿过秋锟的手机,情不自禁地给秋允发了条短信:今天的月亮圆,还是明天的圆。静!
很快,秋允回复了:圆,今天一定比明天圆。你瞧,月亮周围有一层明亮的圆晕。允!”
风吹响了窗户棱,手机也奏响了悦铃。秋锟短信悦铃竟然是:我想有个家。
我想有个家!梦中,我为你哭过多少次。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个幸福的家庭,慈爱的爸爸,温柔的妈妈。
无奈,那是个梦。
秋锟,他也想有个家。他的家,不完整。
我用已经湿润的双眼久久凝视那轮皓月,真美,她会让人想起许多许多最美的梦。月亮周围还有一颗微微闪亮星星,共计有了两颗。秋允也能见到这颗星星吧。
我敲了敲手机键盘,打出了几个字:“月亮旁边有几颗星星?”
一会儿,我想有个家再次响起。
秋允回复:“嗯!见到了。一颗灼亮,一个暗淡。我们用心守望那颗灼亮,心里就有了希望和温暖。那颗暗淡嘛,静静欣赏,静静品味,很快你就会发觉,美是上苍的恩赐。如果需要这份恩赐,那么好,永远怀揣希望,永远心守灼亮。”
呵呵!远方还有一个人,同我一道仰头凝望天上的月亮,欣赏月亮周围的那个很亮很亮的星星。我们一起谈论这月亮,谈论这颗星星。一股浓浓的温情,瞬间弥补了苦涩的凄凉感,冲淡了孤单的冷清。
哦,还有那一年的中秋夜。
他借中秋的月光取亮,手里拿了一本《安徒生童话集》,瞧一眼,然后合上书给我讲几句,再打开书瞧上一眼,再讲几句。直到讲完这个故事。我不是等候他讲完这个故事,我在等候那个小女孩有一个美好且幸福的结局。然而,我失望了。一个冰冷冷的凄凉冻结了我的希望。中秋夜,真有点凉。我哭腔对他喊:“火柴太短暂了,点亮不了那个小女孩的心,所以,她的命运注定悲戚。”
秋允扰扰头,他再次打开书,这一次读了许多,合上书想了好久,温和地说:“不会啦,其实安徒生要告诉我们,月亮才是真正的火柴。她属于每一个孩子,也属于那个小女孩。”
月亮点燃了我童年许多璀璨的梦,我相信,是秋允用他智慧的火柴,点燃了我心中的月亮。
今天,我们都长大了,都用了自己的心思。时间,无情地熄灭了梦的火化,熄灭了心灵的月亮。
“小静——”
一声清晰的呼唤,我知道,这不会是回忆中的幻觉。他来自一人,一个熟悉,给予了我希望和童话幻想的心灵崇拜:秋允。
我怎么会想到呢。秋允竟然也跟来了,就他自己一个人。
我戏弄她:“怎么不把枫宁叫来。”
他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已经包装好的礼盒,送给我,说:“打开吧,你一定喜欢。”
哦,是个礼物。一个竹筒雕琢的笔筒,刻有几行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还有一个标题:独占鳌头。
他开心满怀地说,这是他花了一个暑假时间,亲手雕刻而成,还图上了一层墨色的染料。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捡到这个竹筒的缘由,那天他陪朋友到山林里野营,让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就发现了这个竹筒,虽然不经斧凿,却也神韵非常。遂起了一个念头,亲手雕琢一个笔筒送给我。
我真高兴,非常高兴。
长久以来,秋允是我的动力,引领我走出茫然和苦海的心灵曙光。如果少了秋允,相信我的生命同样暗淡无光。
电台里有个小小的办公桌,这里属于我的领地。我同秋允和力,把我的笔和他的笔一股脑放进了竹筒内。
嗯——?
我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记忆。一只钢笔上承载的记忆。一只精美的女士派克钢笔。
这支笔好熟悉啊。
可是,这支笔怎么到了秋允手上。
小学时候,我和枫宁形影不离。一次,我写了一篇关于蒲公英的作文,那个喜欢穿高跟鞋的女老师,那个让我留级的女老师,那个最最讨厌我、喜欢折磨我的女老师居然也表扬了我。第二天时候,枫宁就拿来了这支钢笔。不知道为什么,我出奇地喜欢这支笔。有一样我知道,枫宁本打算将这支钢笔送给我。也许,当时我的心情太糟糕了,枫宁就放弃了送笔的打算。
时过境迁,往事茫茫。
一支钢笔,重燃了回忆的情感。一缕缕温暖浓香云涌泉喷,她不可救药地束缚了我的心,我的良知。
枫宁啊,为什么我的记忆中存储了那么多关于你的记忆。那么多关于你的温暖。
你会不会知道,其实姐姐不是圣人,姐姐不想不顾一切地帮助你,姐姐多少次都想放弃这个勇敢的责任。
姐姐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避开你,就担心承担某种不可预想的责任。
但是,我不敢,我真找不到一个让自己放弃的理由。
秋允冷不丁察觉到了异样的我,他顺我的视线瞧见了派克女士钢笔。他恍然大悟,尴尬了一小会。说:“哦,这个啊。枫宁送给我的,我想拒绝了,见她那么有诚意,就……”
不需要解释,真不要。
原来这样,我明白了。枫宁肯把这支钢笔送给秋允,充分坦露了她对秋允的好感和依赖。
孤寂和形单影只的人真需要一份温暖,用来慰藉冰凉的心之荒原。此时的枫宁亦如当年的我,我们一样,一前一后地饱尝了命运的女神的惩罚,枫宁比我更悲戚,除了命运女神,复仇女生也光顾了她纯洁的心灵,将其炮烙得遍体鳞伤。
沉沦的那段日子里,我身边有枫宁,有秋允,有米雅,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如今的枫宁,除了她自己孤单跋涉,再无一束温暖的光耀。相比起我,她太需要秋允了。
秋允温文尔雅,坦荡,磊落。我信他,亦如枫宁信他一样。我相信,没有我在枫宁身边的这些日子里,秋允一定能照顾好枫宁。
如果他办不到,算我瞎眼。他不配是芷茗的儿子。
“呵呵,你解释什么呀。你们认识了那么久,也帮了她不少,她送你一支笔有什么大不了啊。”
我的口吻认真,语气尽量自然。希望不要触及到他内心,不然他会同枫宁之间竖起一道隔阂,任何的隔阂对枫宁都是不利的。
随手,我从包内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了他。他思考了一阵,不太明白地问:“你干什么?”
“里面有五千。”我把卡强行塞到他的手里,嘱咐他,“补课费快交了,还有,枫宁的寝室费也没交吧。帮她交了。还有,再收什么钱,她需要什么钱……”
他不想接纳这张卡,他说:“我这里有钱。”
我也很坚决,执意让他收下。
“舅舅生活也不富裕。我还犯不着用他的钱。”
“好了,我拿下了。”秋允退步,突然,他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问,“你怎么不亲手交给枫宁。”
我叮嘱他:“千万不要告诉枫宁。”
他大叫:“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有原因了。可惜,我不能把其中的缘由说出来。
如果让枫宁知道了,她的这个姐姐正在酝酿一个计划,宁可牺牲自己的幸福和希望也要让她重返天堂。
如果这样——
我坚信一点,枫宁肯定用放弃学业的愚蠢的近乎自残的方式来威胁我放弃计划。
见我长时间沉默。秋允吓唬我:“你不说出理由。我就告诉枫宁。”
他会吓唬,我也吓唬他:“你告诉了枫宁。我恨你一辈子。”
他莫名其妙,他的脑袋高频率运算,希望他不要参悟到其中的奥秘吧。
情急之下,我急中生智。冲他说:
“哥,我们回家吧?”
秋允呆了,呆呆地眨眼。自从离婚至今,我还是第一次称呼他哥。他不太自然,我也拘谨。
哥这个称呼的含义很明晰,简单,干净,远远比不上哥哥这个称呼的暧昧、朦胧。我明白,秋允他一样明白。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肯定会扰乱他胡思乱想的思路。
“你刚才叫我什么?”果然,他中计了。
“中秋,爸爸一定很想见到你。”
秋允和秋锟毕竟是父子,自从离婚之后,舅舅百般阻挠之下,他们很少见面。中秋团聚月,他们就更不会见面了。
我很清楚,秋锟盼星星盼月亮期盼能同秋锟过一个中秋团圆节。如果秋允今天能回家,他一定很开心。
说我不恨秋锟了,我自己都不信。但是,我真的喜欢见到他们冰释前嫌,其乐融融。
哎!秋静什么时候变得多愁善感了!
“我们一起回去?”他开了口。
“我一会有节目。”
“胡说,今天周末,你根本就没有节目。”
“我只想静一静。你先回去吧。”
永远都是这样,相持不下的时候他主动让步。他不再坚持,拎起书包走出了电台。
我知道今晚他肯定会回家,父子终于可以共度元宵夜了。我也知道,他们会彻夜不眠地等候我的归家。
可是,我今晚肯定不能回家了。
对不起了,秋允。今天,我食言。
今天,我梦游一样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想起了当年,那个狼狈的小秋静无家可归,逃到枫宁家里躲了一夜。一个苍白凄凉的夜,枫宁用她的琴艺为那个可怜的小秋静弹奏了雨的印迹,那个夜晚,不孤单,不悲惨。
于是,我太想太想见到枫宁。一刻也不能耽误,今天晚上要陪在枫宁身边。
今天周末,换作是平常自然没有节目。秋允不知道,今天是中秋节,电台里加了一个中秋特别节目。
我放弃了这期节目,跑出电台打车到了医院。
医院里,我轻轻推开了那间熟悉的病房门。里面有说有笑,大概枫宁的爷爷好了许多,身体状况还算可以。我探头,往里瞧。
啊——
我简直惊呆了,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病房里不见枫宁,竟然见到了一个熟人。不对,是两个熟人。
一个是王颖,枫宁的寝室同友。她也来看枫宁了,真不错,她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枫宁有这样的朋友,我替她高兴。
王颖也见到了呆滞在门口的我,她起身走过来,不冷不热地说:“秋静,你也会到这里来。怎么,今天没有酒会、舞会什么的。这么寒酸的地方,哪里是你这么尊贵的人能来啊。”
王颖怎么埋怨我,我都能够理解。事实上,由于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我的魂魄早已出离了身体。
邹娜,邹娜。她真是邹娜。邹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她同枫宁还有联络。
她——?
我彻底呆滞了,思维和肉体完全僵化。王颖瞧出了我的异常,她侧目瞧了一下邹娜,不解地问:“你们,你们认识才对啊。你们是,师生吧?”
邹娜点了头,再就没说什么。
她果然是邹娜。
不错,我同邹娜是师生关系。她就是我小学的老师,那个出了奇地讨厌我,折磨我,还让我重复读了一年级的小学老师。当时,邹娜对枫宁的态度同对待我大相径庭,她喜欢枫宁,如同对待自己亲女儿一样喜爱。
还清晰记得我们三人最后一次碰撞的场面。那次,我写作文骂她是王八蛋,她撵我到走廊,还威胁开除我。我哭了,枫宁一头推开邹娜,紧紧地抱住走廊上瑟瑟发抖的我。
那一刻,邹娜的目光混浊而暗淡。她失望的目光渗透出血色的忧伤,挫败而枯萎。
岁月流逝,如今的枫宁身份变了,地位坠落,淹没了光坏。
邹娜,难道她同枫宁还有联络?
她还一如既往的喜爱枫宁?
她肯来探望枫宁生病的爷爷,她——
我扫了一眼床头,堆满了刚刚买来的罐头,水果,还有各种各样的鲜花。
她真的喜欢枫宁?不是因为枫宁有个爸爸就枫铭昇?
我晕头转向,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究竟是怎么样的逻辑啊,太复杂了。
枫宁爷爷用胳膊拍拍座椅,示意我做下。
王颖走近爷爷身边,按下他的胳膊,说:“不用,她呀,身子娇贵,做不来。”
我和邹娜并排走出来,院子内选了个椅子做下。说不好是她约我,还是我约她。也许,一次突如其来的默契。
此刻,我们如一对久别重逢的老相识。不是老朋友。
她轻轻叹气,感慨颇深的样子。
“当年,许多人都误解了我。说什么因为枫宁的身份我才喜欢她,说这些风语的人,要么妒忌,要么不理解枫宁。我真的很喜欢枫宁,她同一般人不一样。很不一样。你们知道为什么?”
今天看来,真这样呢。她真喜欢枫宁,发自内心。
我不回答她,也不敢回答她。她面前,我妄言资格,无资格发问,亦无资格回答。我也担心万一插言了,会打乱她的语言逻辑,把想要说,或者打算说的一些东西遗落掉。
“枫宁,她真的太单纯了,善良,可爱,天真。同她在一起,你会忘记忧愁,她会领你走进童话一样干净的冰天雪地。”
之后,她感慨,我沉默。
几分钟后,她开始说:
“秋静,我知道你一定恨我。”
哦,这个嘛,我还真是恨她。那是从前了。从今天开始,我不了,不敢恨她,无资格恨。
“秋静,你有今天的成绩我一点也不意外。不瞒你说,当年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已经预感到你有很强的潜质。日后,你不会是个平凡的人,你前途无量。”
“你肯定要问,我为什么讨厌你?”
“不错,小时候你的确很可怜,很苦。秋静,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你骨子里充满了权谋的东西。就跟我们班里的一个女生很相似。”
“谁——?”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也是唯一的问题。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在此刻抛出这个疑问。
“乔莎。”邹娜说,“你们一样,你们的骨子里全是谋术,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什么道德啊,什么良知啊,全可以抛到脑后,什么都可以不顾。乔莎把这些东西暴露无遗,你,还在沉睡当中。有一天你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你比乔莎还要可怕。你明白了吧,我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反对枫宁同你交往?”
“今天的你,还有你的行为,证明了我的判断无误。”
末了,她用相同的轻微叹气,颇深的感慨作别了今天的重逢和交谈。她的决然,见证了她的决心:我们不要再见。
她起身,不作别,不打招呼,不留恋,冷冷地离开了。
若说留下,她留下了秋天里枯败的树叶,一阵冰凉的风,还有一点思索。
我呆呆地坐在木椅上,生机全无。
我悉数认同她尖刻的评价。秋静是什么人,秋静不是善男信女,至于道德良知,值几个银子,有个屁用。
有了道德,有了良知,能驱散曾经的苦难和折磨?能换来别人养活,换来一个温暖的房间遮风挡雨?
不能,肯定不能了。
那些经历,只有经历过了才会懂得,才会理解,才会体谅。
虽如此,我不怨邹娜。不怪她,不恨她。
毕竟,我同样是个喜欢玩弄手段的人。
毕竟,面对枫宁的时候,我逃避过,躲闪过,犹豫过。
毕竟,我是个矛盾的人,复杂人。
岁月风干了记忆,把那段曾经的往事镌刻成一章一章独特的篇章。你有你的感悟,我有我的参悟。你不是我,自然读不出我的伤。我不是你,自然读不出你的幸。
既然这样,我希望我们彼此相望。若不允,那么希望我们彼此相忘。
不要说谁辜负了谁,莫说谁伤害了谁?沉溺在辜负被辜负,伤害被伤害的黏稠中,谁胜了?谁败了?我们一起败了,败给自己的险隘,败给了自己的小小执拗。拿自己的痛苦,拿彼此的伤害构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它的名字叫:海市蜃楼。终归于虚无,归于空洞。
一只蛰了人的蜂,它会有胜利的光荣吗?它的生命还会寿终正寝吗?它余下的生命还会多彩吗?
请原谅它,蛰人非它所愿啊,它也不想,真不想。它出于无奈,出于惶恐,出于自身生命的自卫。
我很累,出奇的累,身心早已疲敝,一只蛰了人的蜂。
我越发觉得自己很无助,孤独,我做了什么,挣扎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会有个如意的结局吗?我是一条跳到岸边的鱼,拼命挣扎,可是怎么挣扎,怎么做都是错。鱼儿不知道哪里有水,岸边的人知道,很遗憾,因为异类,彼此无共同的语言相惜。鱼儿的挣扎和痛苦,鱼儿知道自己挣扎什么,为什么要挣扎,岸边的人不理解,不明白,他们会笑鱼儿傻。
秋静,坚强的盔甲内是最无力的心。秋静也锋芒过,纵容螳臂当车也会跃跃欲试。可是,秋静真真需要一份温暖和关爱,一张真挚的膀臂,不一定要宽阔,给予我温暖,足矣。
小时候,我的命运布满了荆棘坎坷,可是身边总会有枫宁的温暖。她,驱散了心灵的阴霾。她的温暖一如既往萦绕在我身边,无时无刻不盘旋在我心间。她冲破他人用嫉妒和幸灾乐祸堆砌的冰冷墙壁,她冰山雪莲一样,孤立绽放在我脆弱的心田。
今天,还会有谁?
茶香,茶香,好独特的茶香,好熟悉的茶香。
凉风中,我嗅到了淡淡的茶香。这个味道,芷茗的最爱。秋允沿袭了芷茗的喜欢,他也深爱这个味道。小时候,芷茗会把茶叶袋放到衣柜里,我身上会存留这个味道。芷茗出了事,我告诉自己,告别昨天,告别过去,于是中断了熏香的习惯。
恍惚间,一只胳膊紧紧揽到我的腰间,头贴到我的脖子。熟悉而久违的温暖,淡淡而忧郁的茶香,涤荡岁月轮回的亲昵。
枫宁,除了枫宁谁会有激荡出如此震撼我心的感染力。
想不到,她的温暖一如往日。一点不变。她居然有这么亲昵的方式同我相见,小时候曾经有过吗?
我忘记了,真想不起来。
也许,我记得。只是心虚,惧怕想起来这些往事。
我听到了她的甜美的声音:“邹娜阿姨一直对我很好。小学毕业,她也常常到我家来。家里出事了,很多人都不来了。她不一样,那段时间她天天陪我,说要我去她家,我不去。姐姐,你也知道啊,我不喜欢依赖别人。我也知道她不喜欢你,你对她也不好。想不到你们会在这里见面。想想,也算有缘了。”
“你恨我吗?”
噢,这个问题,是问出来稳妥一点,还是不问较好呢?
已经脱口而问了,那么就这样吧。
“恨?怎么这么说?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一个人打拼,吃了不少苦。只是,我感觉你现在心挺重,不像从前那样简简单单了。”
啊,真吗?其实,从前的我也不是简简单单,那个时候只想生存,有人养活。今天不一样了,自己可以养活自己,那么,私心和野性也就暴露了出来。野草一样茂盛,不可抑制。
哦,邹娜!她说的真对啊,她把一个人彻底看穿了。
“那,你恨枫铭昇吗?”
“哎呀,怎么说嘛,我也不知道啦。”
她松开手臂,双臂撑在双腿上竖起,下巴抵到双掌内。目光踌躇,情绪黯淡。
可是有一点,你休想见到她的颓废和沮丧。自小,她一直是个开开心心,乐观而荣辱不惊的精灵,天使。
有荷叶衬托,她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高洁中的美,不知一个漂亮所能形容。没有了荷叶,她同样是一个莲藕,翠绿,干净,清澈。
我永远明白一个道理,虽然我自小就希翼超过她,可是我永远超不过她。
她琢磨这个问题,琢磨了许久也说出个答案。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们一起琢磨那个关于小孩和小蝌蚪的问题,关于小孩子的爸爸和妈妈的问题,关于私生子有没有父母的问题,枫宁也是这样,深沉而若有所思地静静沉思。我心里萌生几分心酸,几分凝重。
今天的问题要比小时候的童心无忌难出许多啊,一个天大的难题。最爱最敬佩的爸爸突然变成了自己的杀父凶手。她身上又满是杀父凶手雕琢的影子,雕琢出的善良和高洁。这善良和高洁骤然间倾塌,瞬间再复归。这是痛彻心扉的折磨。一次一次,周而复始。
“你去看过枫铭昇。”
她的头在手掌内上下点点。
“为什么?”
“不知道。真不知道。大概,我想听听他想对我说什么吧。”
“那他说什么了?”
“他说对不起,还说我可以恨他,不原谅他。但是他要我好好努力,不要自暴自弃。”
“还有吗?”
“没了。”她猛然哆嗦了一下,侧目盯着我,“还有一样,他没告诉过我。但我知道了。”
什么?我很好奇,不因为他是枫铭昇,不因为他是曾经的市长大人。因为,他是枫宁的养父,他们之间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我需要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知道枫铭昇对枫宁究竟如何。
枫宁说:“我知道他一开始就调查过你,还见过你爸爸,他让人帮你爸爸安排了工作。妈妈说过,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最不放心的人就是我,他留了一个手腕,利用恩情手段,捕获了一个可以可以一心一意照顾我的人。妈妈还说,他选了好久,煞费苦心,最终才物色了个一个对象,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你!”
“胡说八道!”我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冲她吼。她吓了一跳,猛然哆嗦,然后目瞪口呆地盯着我,说:“妈妈,她真这么说。”
“别傻了。妈妈只想告诉你,爸爸很爱你。他们担心你自暴自弃,担心你丧失了坚持的勇气,才这么说。”
“可是——”她还想说,我断喝,打断了她:“好好努力学习,其它什么事情都不许想。”
我紧紧揽她的肩膀,脸贴在她的耳边。
枫宁啊,你真是一丁点也不变,单纯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好,干嘛说出来。
其实,我知道了,枫铭昇在利用我,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开始了部署这个温情脉脉的利用手腕。可是,他对枫宁的爱,对枫宁的父女之情真真切切,那都是真的。我不是被利用,我是心甘情愿。
我说过,秋静早就变了,不再是那个傻乎乎的孩子,有主意,判断,有心计。我怎么会上这个当呢?真好笑!!!
当年,我到枫宁家寻求避风港,枫铭昇那个水杯开水的小游戏,小智慧着实打动了我,激励了我。他那一番铿锵有力的人生哲理,同样令我沸腾。
可是,那天探监的时候枫铭昇的表情,还有他那一番欲擒故纵的伎俩让我明白了,从前的那个心中的宗教情节,无非是一场游戏。
友情,友谊,会是悬浮于功利和利害关系之上的纯净天堂吗?廿宇告诉我,这个社会,有钱人绝不会认一个拾荒者做朋友;秋允告诉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米雅告诉我,选择朋友,要选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不然,人家太有钱,会瞧不起你,你太有钱,人家会利用你,这是今天的社会哲学;芷茗告诉我,朋友,不会平白无辜地对你好,你要多个心眼。
枫宁,我只想告诉你,姐姐要用最干净,最炽烈的爱回报你那份最单纯,最无私的友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