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月,廿宇还是酗酒。见他醉,我也不想叨扰他。可我们之间要有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
借用这个周末,我到了廿宇的住所。
门紧闭。我没有敲门,掏出钥匙打开锁。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预感到会发生什么,因此,我如狸猫一样敏捷且谨慎。门推开了,玄关有几双鞋,女人的鞋。
房间内有人,撒欢的交谈声很是暧昧。完全能听出来,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熟悉的声音,一个是廿宇,一个是乔莎。
房间大,屋子多,中间还有屏风,加上我的动作异常小心,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此刻会有不速之客。
能够感知到,乔莎躺在廿宇的怀里,要么,他们两人抱持了非常亲昵的举动。乔莎撒娇道:“廿宇啊,我不要你天天陪在秋静身边啦。不要嘛,不要嘛。”
嗲声嗲气,恶心。
廿宇说:“这怎么行,出尔反尔不太好吧。当初是你要我追求秋静,给你创造机会追求秋允。怎么又来缠我干什么?”
“不行不行不行。怎么啦,吃醋啦。嘿嘿嘿嘿。好啊,喜欢你吃醋。这说明你心里有我呀。”
“你别闹了。”
“什么闹啊,我就是喜欢你。至于秋允,我只想借点他的光芒而已。真的,你相信我。”
刹那,廿宇嗅到了什么。他猛地大吼一声:“谁——”如离弦箭一样射出来,身手比金钱豹还要凌厉。
很可惜,他见到的人不是他所认为的对手,而是我。见了我,他的脸色瞬间苍白,铁青。窘迫得如一个干吧茄子。
乔莎也跟了过来,她不窘迫,相反,她得意地咪咪笑。这个表情,小时候我就见过,领教过。她没有一点歉意,幸灾乐祸地梳理自己的头发,紧紧身上的衣服,一步步走近我。只是,她没有说什么,可能她认为不需要说什么。
我的拳头握紧了,然后,松了下来。可我的身体一只在颤抖,我有杀人的冲动,我想破坏,把美好的东西一口气毁掉。
我想哭,怎么也哭不出来。
说来也怪了,有什么好委屈!干什么要难受。
本来,我不需要愤慨。一开始,我就知道乔莎是在利用我。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廿宇,他对我的好,他对我的关心,他送给我的玫瑰花,难道,紧紧是因为乔莎的吩咐。
我不敢相信。甚至说,我真的不信啊。
我和廿宇,我们才是天生的一对,我们彼此懂彼此,彼此理解彼此。我们比翼跋涉,走过了多少艰辛崎岖。
怎么突然间,这些都变成了虚幻。
当年,廿宇为了小小,不得已才委屈了自己,成全了乔莎,从而伤害了我。
那么,今天。他——?
我恶狠狠地指指乔莎,问廿宇:“这些都是真的?”
希望他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我要他回答我,送玫瑰花给我是不是乔莎的授意?
“小静,你听我说——”他用双臂牵住我的双肩,“乔莎同父亲闹翻了,她让人赶了出来,她什么都没有,身无分文。她不是从前那个公主了,她同一般人一样,要为自己的衣食担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盯着他。他没有编谎,说她身无分文夸张了一点,但是她的确缺钱。不然,她不会那么关注酒吧,在意酒吧的经营状况。
“因为我,她因为我才同父亲闹翻了。她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从小时候,一开始认识起,她就一直帮助我。她父亲不同意,执意让她离开我。她不同意,不惜同父亲闹翻,走出那个富贵的名门,她也不离开我。你说,我——”
“闭嘴——”我忍无可忍,扇了一个耳光。因为乔莎对他好,他就可以为虎作伥,欺骗另外一个人。这个人竟然还是他同甘共苦的知己。
他没有躲,木讷地迎了一巴掌。乔莎冲上来,横眉怒目地冲我喊:“你这个疯女人,一点礼貌都没有。”
礼貌,她居然还说什么礼貌。
“秋静,我知道你一定恨死我了。”
算她还有点廉耻心。
“你愿意恨就恨吧。这怨谁啊,怨你自己。我是第一,我天生就是最好的,最优秀,凭什么非要冒出一个你来,你非要同我争,同我抢。你怨谁?小学的时候,如果你不留级,我们不会到一个班,或许就相安无事。你偏要留级。想不成为对手都不行了。再说高中吧,你去哪所高中不好,非要到北冥高中。你还一下子超过我那么多,而且,你还那么嚣张,比从前坏多了。我不算计你算计谁。”
“再有啊,我喜欢什么你争什么。我喜欢廿宇,你就争廿宇,我喜欢秋允,你就争秋允。”
真不要脸,亏她说的出口来。
她,居然哭了。
“你就是我的天敌,我的克星。从有你那一天起,我就失去了好多好多东西。如果没有你,我会有完整的父爱。如果没有你,我——”
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了,不再嚷嚷。
我不停,不想她嚷嚷。
我说过了,秋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随便谁都可以欺负的秋静。报复,我不会放过他们。
我撒腿就跑,却让廿宇一把拽住了。我用力一甩臂,挣脱他。四目相对,他的眸子污浊混沌,他冷冷地说:“不要忘记了,你付出这么多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枫宁。
我清楚他的所指,如果我的报复过激,鱼死网破之后,剩下枫宁一个人怎么办?
“呵呵,你怕了?”我嘲笑他。
“不错,我的确怕。”他笑纳了这嘲讽,他冷冷的眸子里露出一道冰冷的寒流,“你的报复让人不寒而栗。我不想你伤害乔莎,也不希望见到你受到伤害。”
“你会关心我?”
“随你怎么说!如果你还爱枫宁,不想她因我们的恩恩怨怨受到殃及,请收敛你的仇恨。你比我懂枫宁,她一旦知道了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她,她肯定会拒绝,甚至用罢学来抵御你。她是个纯洁到了单纯的女孩,希望你不要单纯。”
“放心,她不会知道。”我愚蠢地认为,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怎么会让枫宁联想到其它呢。
万万想不到的是,廿宇他居然威胁我说:“当然,她的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她肯定不会知道。如果有人说出来,她自然会知道。”
“你——”我不敢想象,他想干什么?
“如果你坚持报复,如果你要伤害乔莎。对不起,我就把真相告诉枫宁。”
“你敢——”我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两个字。
“如果你敢背水一战,我们就赌一赌。看看我敢不敢。”
他那么决然,不容丝毫的退让。
他为了乔莎,居然用刀子刺在我最软的要害上。
他为了乔莎,居然漠视我们之间的风雨兼程,忘记了我们之间的同甘苦,共患难。
他,疯了。
一边的乔莎,她一定如愿了,得意洋洋。
我,跑开了。
廿宇没有追过来,风里传来了他的呼唤:“请原谅,伤害了乔莎,你终有一天会后悔的。”
我不清楚廿宇说这些是什么含义。也许,这只不过是幻听,错觉。
街上下了雪,很大很大的鹅毛大学。路面厚厚一层,软绵绵,踩到上面很舒服。
一朵一朵的雪瓣,如一滴一滴的不可抑制的泪珠,绽放忧伤的歌曲。
一片一片的雪瓣,如谢幕的终点。末了,终了,结束了。冬天里的第一场大雪落幕后,再也不会因下雪而欣喜若狂。
人,一种奇怪的动物。
秋静,奇怪动物中的一个最大的奇怪。
秋静,你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悲愤。
秋静,你有资格生气吗?你有资格悲愤吗?
秋静,你告诉大家,你是一个单纯的女孩?你是一个青春期懵懂,且幻想浪漫爱情,幻想王子的女子吗?
你不是,你早已经百炼成钢,你百毒不侵。情感和爱情于你来说,不过是生命中一点绿叶的点缀,烦闷中用来消遣的谈资而已。
你会因为爱情而寝食不安?你会因爱情而牵肠挂肚?你会因爱情而朝思暮想?你会因爱情而辗转反侧?
不会,你一点也不会。
你只会玩弄爱情,你会如草芥一样把爱情抛弃。
于秋允,你不是毫不吝啬地丢弃了。
于廿宇,你有如乔莎那般对廿宇的痴狂?
乔莎对于廿宇,那才叫付出,称之为爱。而你,更多的是想借用廿宇的强势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发现,越加不认识自己了。
我怎么会变得如此冷血。
为了枫宁,把自己变得如魔鬼一般。
这样值吗?
不知不觉,雪瓣的引导下,我走到了一片寝室楼前。女寝楼,一条石桥隔开北冥高中。不经意来到了这里,这里却不是我的寝室。
枫宁,她住在这栋寝室楼里。我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非常非常碰巧,枫宁走过石桥,走向寝室。她手里拎了一个盒饭,背着帆布书包。粗糙布料的裤子,裤子是校服。白色翻毛鞋子。她剪短了头发,发丝同廿宇的发丝一样飘逸,一样黑泽。落雪,头发上写了一层白色的结晶,那只空出的手伸出来,掌心向上,几瓣雪花落到上面,红润的脸上淡去了表情,心里一定很开心。她是个天生的荣辱不惊的快乐公主。
她今天的窘迫,恰恰是若干年前我窘迫的写生。那时的我,除了窘迫,心里还郁积了太多自卑。
而今天的枫宁一点也不自卑,她天生是个公主,天鹅。纵然天鹅坠落水中,掉了羽毛,不久的将来她依然长出美丽的羽毛,依然自由地飞翔。
我却见不得她坠落水中,哪怕是一时一刻。我的心,酸楚起来。此刻,我的心豁然开朗,为她做再多的事情,为了她,让我失去再多的东西,比起她的嫣然一笑也都一文不值了。
我们几乎同时见到了对方,我先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她。久久没有哭出的泪水,不可抑制地喷涌而出,泣不成声。
她的头往后仰了一下,她的睫毛很长,眼睛很大很圆,晶莹剔透。一瓣雪花落到她睫毛上,她没有眨眼,而是努力把眼睛睁大,盯着我。她似乎瞧出了我的心思,忧伤和悲愤。
“姐姐。你很不开心。”
她不是疑问的语气,是陈述一个事实。她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心灵的感应。
“有嘛?”无意中,我用衣袖子用力擦去泪水,是那种很用力的擦拭。牙齿咬了咬嘴唇,“嗯,只是有点累。不过无所谓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定要牺牲一些东西。”
她的视线不肯离开我的眼睛。她明白,从这个姐姐嘴里不肯要出一个答案了,那么,只能从眼睛中寻觅这个答案。
“那你告诉我。你追求的是什么东西?”
“钱啊,当然是钱。”
“你说谎——”她的声音真不大,表情也淡然。她却震撼了我。
“你凭什么说我在说谎?”我有些慌乱。
“没有谁比我更懂你,从小时候开始,你就想成为学者,成为泰斗,哪怕是成为艺术家也好。可你绝不想变成什么生意人,有钱人。刚才你用衣袖子擦泪水,这是你小时候经常有的一个举动。你最困顿,最无助,最无奈的时候,你总会用力拿袖子擦眼睛。其实你是暗自用自己的梦想激励自己,不要认输,要勇敢挺过去。”她的眼睛越来越亮,睫毛上的雪花也越来越多。我相信,她的心里也会越来越亮。很快,她就能猜出我究竟要干什么。“自从上了高中,我没见过你用袖子擦眼睛。我误以为,我们都大了,从前的习惯渐渐忘却。可是你没有忘却,你刚才无意中,用袖子擦了眼睛。你没有忘记自己心中的梦想,因为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才刻意压制自己的梦想。对吗?”
“不对——”我冲她喊。
枫宁,我在她面前是透明,是包不住谎言的。她对我的懂,如同我自己了解自己一样。
可是枫宁啊,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你,为了你能够实现那那个童年就已经生根发芽的梦。
今天,你还不能知道,一点也不要知道。
“枫宁,你还记得小时候吧,我天天向你要糖吃,要可乐喝。我喜欢那些东西,除了好吃好喝,还有一个原因,你知道为什么?”
她盯着我看。
“因为姐姐没有钱,买不起那些东西。别人有钱,别人能买得起。如果有了钱,有好多好多糖和可乐,我不见得就一定会喜欢吃那些东西。枫宁,你是了解我一些,可不是全部。我需要钱,有了钱才不会让人欺负,才会有尊重,想要什么有什么。有了钱,姐姐才会安心,才能睡好觉。懂吗?”
她的布满了雪花的眼睛真的很美,美中透露出一丝模糊。显然,她不太信任我的辩解。
“姐姐。你想一想啊,你好好学习,将来有了好成绩,成为某个领域的大学者,泰斗,那多好。你一样可以有好多钱,有尊重,有崇拜。”
“有烟吗?”我捏了捏她的耳朵,她的耳朵很热,发烧一样热。她用惊讶的目光盘问我,一脸困惑。“枫宁,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从小开始,你是个乖乖女,我是个野人,疯丫头。”
对不起,枫宁。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吧,不要继续,不要深入。在最懂你的人面前说谎,圆谎,那是最愚蠢的行为。权宜之计只能说停止,放弃交谈。
说到了放弃,其实我真的累了,再也没有勇气支撑这个无私的付出,再也没有精力编织一个虚假的谎言来填补这个无私地方付出。哪怕一点点情绪上的悸动,都足以使我放弃自己的努力。
我的脑海里,耳畔,突然浮想起雨的印迹旋律。真想听听这个曲子,听枫宁弹这个曲子。
我猜想,枫宁有时日不弹钢琴了吧。她不弹钢琴,这是巨大的损失。很快,我要用自己的双手替她弥补这些损失。
那家叫“梦”的钢琴行改变了路线,疏忽了高雅,一味追求奢华和铜臭,糜烂味道很浓。
我还是经常去,坐在一架一架钢琴前发呆,不弹奏,也不触碰琴键。倒不是因为琴行有了新规定,不允许擅自弹奏摆放的钢琴。是因为,一来我真的不会弹钢琴。二来,我心里一个情结,有些东西只是专属于枫宁,只要她才陪享有。我就算给予再多觊觎和追求,终究是赶不上她。
“弹那个雨的印迹吧。我想听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如同中了魔咒,心里颤巍巍。宛如时光逆流,回溯到了从前,回到了当年那个窘迫而暗淡的岁月,我还是是那个衣服破旧的小孩子。
枫宁点点头,抖掉了刚刚落在她耳朵和头发上的雪瓣。她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我,问:“要到哪里弄钢琴?”
“钢琴行啊。‘梦’。”
“可是,那里不允许弹了。”
“梦”不单单吸引了我,“梦”而且也吸引了枫宁。
因为“梦”这个名字,还是“梦”所营造的梦幻而真实,淡雅而高贵的环境。还是因为,我们的血脉中流淌了一样的血缘。
也许,枫宁真同我有什么血缘的关系呢!
不然,我干嘛那么不顾一切地爱她。愿意为她而付出呢?
我牵了她的手腕奔向“梦”的钢琴行,告诉她:不要紧。
枫宁真是个单纯的孩子。要知道,许多情况下,并不是说规定不允许干什么就真的不允许;规定了允许干什么,不是说就真的允许干什么。
许多许多东西,真的说不清。
“梦”里,再次响起了那首美妙的旋律,引来了许多人伫足倾听。枫宁的天赋不是用一个词汇所能形容,她的十指宛如缪斯的灵感,独一无二。
经理走了来,他很高兴,脸上笑盈盈的,他邀请枫宁过来弹琴。
我断然回绝了,替枫宁回绝。
一样的曲子,枫宁奏出来的美别有洞天,只有一个人能领悟,能听懂。除了我,谁也领悟不到这最真最纯最爱的情感旋律。
庸俗的众生,岂配享受这仙境才用的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