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方虽已不再痛哭,但偶尔还会忍不住地抽泣一下,哽咽道:“我爸爸几时死了?是何缘由?得什么症候?吃的什么药?”采儿用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水,细声道:“那一日,我和空空来看望鬼叔叔,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打造工具,但从他神色里还是能看出些许异样,我们以为鬼叔叔是过于想念你才会这样,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稍稍安慰了一下他。后来,鬼叔叔突然说有些疲倦,想要休息一下,我们便出去玩了。到了当天中午,我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便和空空一起来找鬼叔叔,结果鬼叔叔竟不在家,登时心中更添几分茫然,便四处去找。我们找了整个村子也没有找到鬼叔叔,便去了回雁峰,结果……结果……”说到这里,采儿又忍不住地抽抽搭搭起来。
空空抓耳挠腮,伸头缩颈,一副焦虑慌张的样子,捶头顿足道:“那天到了回雁峰,我们见到鬼爷爷纹丝不动地躺在鬼奶奶的墓碑旁,面如金纸,满口鲜血。我们唤了好一阵儿也没有唤醒鬼爷爷,便用手去探他鼻息,已感觉不到半点气息了,但身体还有点温度,显是刚刚才断气。我和采儿姐姐看到这一幕,一时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竟顾不得去想一想鬼叔叔的死因。”
鬼方尽力掩住内心的悲伤,沉思半晌,喃喃自语道:“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甚至很少生病,这样遽然而逝,其中定有蹊跷,若不是天灾,莫非是人祸……”
采儿正兀自抽泣,猛地双眉一轩,蓦地想到了些什么,细声道:“那天村里还发生了另一件奇怪事,咱们村里的吴猎户上山打猎,竟也是莫名其妙地死去。村里人纷纷猜测鬼叔叔和吴猎户是中邪而亡,后来越传越厉害,三人成虎,村里人不敢去探访你家和吴猎户家,甚至不敢去提及鬼叔叔和吴猎户,生怕自己沾上了邪气,引来杀身之祸。”鬼方这才恍然大悟,解开了他进村时心里留下的疑团。
过了一会儿,鬼方问道:“父亲是如何安葬的。”采儿叹了口气,道:“由于村里人怕沾上邪气,惹祸上身,只有村长一个人来了,后来我们两个和村长一起将鬼叔叔的棺椁抬到了回雁峰顶,和鬼婶婶葬在了一起。”
鬼方听后,霎时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又向采儿和空空各躬身行了一礼,道了声“谢谢”,便默不作声地出了家门,向回雁峰顶缓缓走去。
采儿和空空紧随其后,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郁郁葱葱的丛林里。
几天后,雷子他们打好行囊过来找鬼方,准备一起去无妄城天工殿报到。
这时,鬼方正独坐在黄花梨木八仙桌边,蓬头垢面,神情萧索,似是含有无限哀伤。
“鬼方,天工殿报到的期限要到了,我们今天回去吧。”墩子道。
鬼方正凝神哀思,竟是没有听见。
雷子两眼泛红,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鬼方的肩膀。鬼方转过头来,眼里的泪水倏地从眼角滑落下来,有气无力地道:“你们来了。”他嗓音沙哑,几乎难以听清,显是长时间痛哭造成的。
雷子叹了口气,劝道:“鬼方,鬼叔叔的事,我们也很难过,你要振作一点,我们要去无妄城了。”
鬼方将手伸进怀里,从里面掏出两个信封来,递给了雷子,道:“我要留下来为父亲守孝,你们帮我把这两封信捎给师父和贤弟。”
“守孝!”雷子他们三人几乎同时惊呼。
鬼方微微点了点头。
“你准备要为鬼叔叔守孝多久?”
“三年。”
雷子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霎时惊得目瞪口呆。可想而知,鬼方若在家守孝三年,那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天工殿,放弃了南冥大贺,放弃了他辉煌的一生。
雷子他们沉思半晌,想方设法挽回这一切,虽说为父守孝本属人之常情,但毕竟事关重大,一步走错,很有可能会影响到一生。作为鬼方最亲近的朋友,他们是绝不愿看到这种事发生的,这也是他们义不容辞的事。
“鬼方,你为父守孝本也不错,但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可是中天帝国的一等太极天工,肩负着未竟的神圣而光荣的使命,你要振作,莫再这么颓废下去,不要辜负了那么多人寄予你的厚望。”雷子温言劝道。
小虎见鬼方低下了头,默不作声,便继续劝道:“鬼方,以前不是有过‘戴孝从军’的说法吗,你为何不能做到‘戴孝从军’?虽说你平时甚是谦让有礼,但从心里你鬼方何曾真正服过一人,人家能做到的,你兴许做得更好。振作起来吧,鬼方,我相信鬼叔叔若是晓得这一切,他也一定不会同意你做这等糊涂事的!”说罢便给墩子使了个眼色,似是让他继续劝说鬼方。
墩子眼前一亮,当即明白了一切,也跟着劝道:“就是!鬼方,你就跟我们一起去无妄城吧,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进入天工殿修习天工术,若是你不去的话,那我也去了,留下来陪你给鬼叔叔守孝三年。”
雷子他们见鬼方还在低着头,默不作声,但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嘴角正不住地抖动,渐渐的,便听见了他越来越大的抽泣声,登时三人的心里似是涌起一股绵绵不绝的热流,一下子就将他们的防线化为乌有。过了一会儿,鬼方缓缓抬起头,此时,他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隔了半晌,鬼方的心情方才渐渐平复了下来,静静地道:“谢谢你们的好意,你们说的我都明白,可我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们也都知道,家母去世得早,我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虽说家境算不得殷实,但父亲却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虽说父亲平时表面上对我不理不睬的,但私底下他却时时刻刻不在关心我。你们不知道,十几年来,父亲不分昼夜地捶打生铁,铸造器具,有时生病了,他带病工作;有时受伤了,他带伤工作;有时晕倒了,他清醒了还是继续工作。他这么努力地工作就是为了那点微薄的收入,为了我的下一顿能够吃得饱一点,然而,这其中的艰辛又有谁知道。我这辈子最怕的人是父亲,最敬的人也是父亲,最亲的人更是父亲,我曾暗暗许下心愿,将来我一定要让父亲过上幸福的生活。可如今父亲遽然而逝,我却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说着说着突然哽咽了,鬼方顿了顿,续道:“父亲走了,我的心愿永远也实现不了了,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心中的一根支柱一下子倒塌了,再也立不起来了。如今,为父守孝便是我最后能做的事情了,若是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好,纵然我进了天工殿,赢得‘绝世天工’徽章,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怕我也会愧疚终生。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如果你们真是我的兄弟,就让我完成这个心愿好吗?”
小虎见鬼方还不肯去无妄城,正欲上前再劝,却被雷子拉住了。
雷子看了看手里的两封书信,温言道:“好吧,鬼方,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们便不再强加规劝。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亲手将这两封信交到狂主事和狂兄弟的手里。不过,如果哪一天你想通了,便去无妄城找我们,切不可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知道了,谢谢你们,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起程吧,切勿耽误了天工殿报到的期限,恕我不能远送了。”鬼方瞥了一眼窗外。
“好吧,你一定要多多保重!”说完雷子他们三人便离开了,去了那个他们心中向往的地方。
雷子他们走了以后,鬼方又在八仙桌边坐了良久,哀思出神,黯然神伤。
后来,他突然想到父亲的遗物还未整理,便想着好好收拾一下,保存起来,以留个念想。
他站起身来,缓缓向父亲的卧房走去。
父亲的卧房简陋至极,里面几乎没有什么摆设。睡觉的床榻亦是用破石头堆起来的,上面覆上一块薄木板,木板上再铺一层软草,最后再在软草上盖上一块打满补丁的床单,再加上一张盖了几十年的被子,这便是父亲睡觉的床榻上所有的东西了。床榻旁边放着一个老槐木箱子,那是父亲平时放衣服用的,应该是整个卧室里还算像样的一件东西了。在床榻前的墙壁上,挂着父亲的烟枪,它虽不值什么钱,但却是父亲最珍爱的东西。平常闲暇休息的时候,父亲总爱拿着他的烟斗坐在八仙桌边,吸云吐雾起来。
鬼方走到床榻前,正欲下手去叠被子,突然想到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未给父亲叠过被子,一股深深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两行热泪也喷涌而出,噗噜噜直往下滴,不时父亲的被子上便出现了很多湿斑。
鬼方为父亲整理好房间,或许是自身的习惯,他起初并没有去打开老槐木箱子的想法,因为父亲曾郑重告诫过,没有经过允许决不可以乱动他的东西。鬼方正欲离开,转头不经意地一瞥眼间,那个老槐木箱子又闯入了他的眼帘,心生好奇,便转身向老槐木箱子走去,想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何宝贝,竟让父亲如此珍视。只见箱上有铜锁,却并未锁上,鬼方揭开箱盖,只见箱中有几件父亲的衣裳,多半已是破旧不堪,却叠得甚是规整,心下寻思:“唉,这么多年,父亲从未给自己舔过一件新衣服,他只有这么几件来回地穿,每天又那么忙碌,衣服定然是十分破旧了。”想到这里,心中蓦地涌起无限悲凉。
鬼方长叹一声,正欲合上箱盖离去,然就在箱盖将合未合的刹那间,忽的发现箱中莹莹若有光。鬼方一脸茫然,心生好奇,又重新打开箱盖,缓缓伸手进去,将父亲的旧衣服轻轻拨开,但见下面现出一个灰布包裹。他将包裹提了出来,包裹并不重,心道:“这莫非还是父亲的衣服。”鬼方将包裹放在了床榻上,打开一看,登时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见里面放着珠镶凤罐,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且上面嵌满珍珠宝石,显是一身雍容华贵的新娘装。鬼方登时明白了,那光亮必是这衣裙上的珍珠宝石发出来的,心道:“这莫不是母亲大婚时的穿着。”鬼方又翻了翻包裹,顿生诧异,心想:“这包裹里为何只有新娘装,却没有新郎装呢?”正迷惑不解,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有几件红色的衣裳,鲜艳亮丽,引来其他小朋友无数羡慕的目光,料想那几件衣裳必是父亲用自己的新郎装改做而成,想到这里,又不禁唏嘘不已。
鬼方看着那件华丽的衣裙,虽然相隔十几年,看来仍是灿烂如新,裙上的饰物也是灿烂华美,闪闪生光,想来必是十分贵重,若是拿它来换取钱财,定保吃穿不愁。可父亲宁可舍弃自己的衣服,十几年来辛苦度日,也绝不肯破坏这件衣裙分毫,足见父亲对母亲爱之深切,心下不由得为父母情比金坚、矢志不渝的爱而感动。
鬼方又重新整理好包裹,正欲放回箱里,突然发现包裹下面还有一个紫檀木匣子。鬼方又是一脸茫然,取出匣子,珠钿镶嵌,花饰艳丽,精雅异常。鬼方拿着匣子仔细打量,愈看愈觉得奇怪,这匣子严丝合缝,又未镶锁,竟分不清匣子的底和盖,若非仔细察看,竟似一根被精心加工过的木桩。鬼方心道:“莫非这匣子暗藏机括。”鬼方又拿起匣子细细打量起来,突然,他发现匣子的一条长边棱角下有一块凸起的地方,指甲盖般大小。鬼方沉吟一下,用右手拇指用力一按,突然“啪”的一声,匣子的一面开了。只见匣子里面竟是一件黑衣,鬼方拿着那件黑衣上下打量,愈看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踌躇间,双眉一轩,眼前一道灵光闪过,登时明白了一切,喃喃自语道:“这莫不是蒙面人的装束吗?我真是太笨了,只顾学习天工术,竟没看出来那蒙面前辈竟是自己的父亲!唉……”鬼方不由得凝思出神,那蒙面前辈于回雁峰顶传授自己天工术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此时回想起来,更觉亲切百倍。